第4章 此去

浮黎理所应当将长清训了一顿，她生平不过就一个师父，浮黎待她却是如庇护雏鸟的老鸟一般，长清没能喝下那碗汤药，寻了个地方恢复自己虚弱至极的元神。

        叶岚要继太子之位，往后便是新任的伏魔大帝，长清闭着眼睛想象了一会儿，脑海中却想象不出一个威武的神君，反而浮在她眼前的，是初初相见的那个叶岚。

        一袭布衣，面容俊逸，行止是夫子式的有礼，面对她的时候，却总有种别样的轻佻。

        她不知世间的男子是不是都是如此，因她所识的男子不多，浮黎山的师兄弟们恪守仙规，见了她便远远地叫一声师姐。

        浮黎本尊不必说，虽爱评点世人，却也点到为止，悠哉之中透着上仙的超凡出世，乃是个好逍遥会度日的真仙人。

        至于她的师父锦辰帝君，他对长清来说不可触摸，更不可琢磨，她应当仰视他，可不知为什么，长清看锦辰，总像是雾里看花，不知他威严尊贵的面孔之下到底是怎样一颗出世的仙人之心。

        她只觉叶岚格外不同。

        她见过这世上仙魔形形色色，洒脱肆意的有，不守清规的亦有，但他们都不像叶岚那般。叶岚……他像个最至情至性的凡人，世俗之间男女有别，是以他救了她，还要隔着一张帘帐为她诊脉。

        他守俗世的礼，亦循俗世的情，他说他今年二十有六，家贫未得娶妻，说他读遍诗经三百首，至今却未遇得一个心上人。

        他背她回家，给她治伤，拉她去镇上的集市闲逛，回来的路上给她递一方新买的绣帕，走在漫漫山野之中，不觉时光将尽。天好的时候，他同她去溪边摸鱼，将树下的野花编成花环给她戴上。天冷的时候，他攥着她的手去炉边烤火，生怕她受一点凉。

        他曾告诉她，即便生命若蜉蝣朝暮，但只要他与她在一起便是长长久久。

        是了，他是个一无所有的凡人，能给她的便是一生，长清信了他的话，同他住在这间小木屋，与他岁岁年年。

        凡人的模样总会变化，她想象着叶岚老去，却不由自主低头微笑，她想他就算老去亦是她心中那个温煦的男子。

        相识十六年，过往幕幕刻骨铭心，可叹她嫁给的这个凡人，并不真的是个凡人，往日的那些温存体贴，她此时回想起来亦是觉得天衣无缝，那本是最纯粹的情，她不知他如何做得入木三分。

        挥之不去的回忆在脑中辗转，鼻尖仿佛嗅得淡淡朦胧幽香，仿佛谁的手轻撩了撩她鬓边的发，随即便被环入一双温暖的臂膀。

        “娘子……”

        长清蓦然醒来，日头已高高挂在天边，浮黎坐在敞开的屋门外，正举着一只茶碗相看，那茶碗上绘着几笔粗墨，大约是觉得有些意趣，这位超凡出世的仙尊顺手就安进了袖子里。

        看见长清走出来，他笑吟吟地对她道，“正好，今日继位大典，你我赶去给来参加的宾客道件喜事。”

        浮黎话音中很是轻松，显然不觉得带着长清找上门去有什么不妥，长清对浮黎的性子太了解，他当了太久的逍遥仙，已经很久没有凑过什么热闹，此番前去看得出还有几分雀跃。

        她木然地跟上浮黎，还未下凡的时候，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女，虽然总被浮黎形容为苦大仇深，但那时她的的确确是个少女的样子，眉目之中是未遭世事的安静纯然。

        如今嫁做人妇，长清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但落在旁边的浮黎眼里，却显而易见透出了几分心伤。

        这份心伤，只怕是伤到了骨子里，他走在前头，站在矮矮的篱笆外等待，身后长清果不其然在门前停了脚步。

        院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有用心劳作的影子，这座小院是她的家，但若是没有叶岚，她又何曾有家。她要去见叶岚一面，定要见这一面……

        此去千里，不问归途。长清许久未曾站上云头，迎着阵阵清爽的天风，只觉眼前云雾浩渺，叫人难辨前路。

        所幸浮黎是个耳目灵便的仙，虽坐在云尾巴上一动不动，甚至闭着眼睛睡了一会儿，但还是毫无障碍地将长清送到了雾月山下。

        雾月山原来又叫伏魔山，位居天极之北，乃是重岩叠嶂隐天蔽日的一处奇地，雾月之名并非一开始就得来，据传八百年前伏魔帝重霄以两把生杀斧收服魔主无生，无生怨气难消，魔骨释放迷障恶气毒害三界生灵，直至天界降下天灵珠，将无生镇压在此地。

        那迷障之气一时难消，在天灵珠的净化下虽除了恶毒，却亦是日夜翻滚，不知何故带幽暗赤红之色，远远望来，便如红雾弥漫的山头，引得此地天昏地暗，不见白日。

        因这个缘故，多年来伏魔山又被人称为雾月山，到得今日雾月之名更是流传甚广，而当年的伏魔帝重霄因收服无生舍身祭了天灵，如今即将传位的伏魔大帝却正是重霄的义子，名唤苍岚。

        “他们伏魔的后裔虽不属天界统领，但历来都有夙愿，盼得一日雾月山红雾尽消，是以新继的伏魔大帝名中都有一个岚字。”

        浮黎的声音飘到长清耳朵里时，眼前浩浩无边的云天终于散开，传闻中的雾月山蓦然浮现在长清眼前，连绵八百里皆是摄人的浓浓血雾，唯见山峰中隐隐约约的夜灯璀璨，想必便是伏魔宫的所在了。

        长清静静落下云头，同浮黎站在雾月山外，按理说来现在应是白日青天，但这山中却不见天上日光。

        浮黎淡淡道，“雾月山看不到太阳，你且跟在我身后，苍岚退位我也是该来瞧一瞧的。”

        他随意领着长清进入一座山头，便如入无人之境，有那查探的守卫发现异样，急急来抓他们，但见浮黎周身仙气缭绕，一举一动更是极有派头，一望便知是修为不低的仙尊，忙忙躬身便退了下去。

        今日是继位大典，四方的宾客自是不少，在外头时被那红雾所罩，看不见伏魔宫中的景致，眼下步入宫殿，方看到一座巍巍的宫峦，饶是见过了天界的无上玉皇宫，亦不能不承认这座伏魔宫也有极大的气派。

        浮黎堂而皇之带着长清进了宫殿，有相识的仙人看见他，心中不由讶异，浮黎是个喜欢热闹的仙人，但亦不是个好请的仙人。

        苍岚与浮黎的交情若要说来，大约便是八百年前重霄命断于天灵珠，苍岚继位，浮黎恰好在天界赴会，当众表示重霄后继无人而已。

        苍岚那时已不是少年，在重霄身边服侍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继了伏魔大帝的宝座，倒也无人提出意见。

        只是重霄猝然而去，留下三个他亲生的孩子，其中两个都死于与魔主的大战中，唯独那个幺子下落不明。苍岚继位之后多年，才有一个当年在重霄身边的护法现身，说伏魔帝的幺子还活在世上。

        这个幺子自然便是叶岚。

        苍岚做了八百年的伏魔帝，许是继位时年岁便不小，这八百年也未生得一男半女。

        他既无儿女，重霄之子叶岚却还活着，理应由他来承当年重霄的位置。

        重霄与苍岚这一桩旧事在天界虽不是众所周知，但资历高些的老仙人必都有所耳闻，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苍岚当年恐怕也没有想到终究还是重霄的儿子继了帝位。

        许是带她来看热闹的心态作祟，浮黎随口便将叶岚的来历一一道出，长清听了默不作声，心中却是痛了一痛。叶岚既是伏魔大帝的亲生子，想必迟早要回雾月山，只是他那时心魂受损，才在她身边待了十六年。

        她不知他为何没有早些离开，若是叶岚在信上将这个根由解释清楚，她也许会认下他休了自己的结局。

        很早以前长清就明白一件事，不论谁要离开她，都不是她所能决定的，叶岚要走，她不会求他留下，从他来到她身边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离开。

        长清心中这般想，想得很是清楚通透，她觉得叶岚骗了自己，也只是骗了自己而已，他过去待她的好不是真的，却也未必就是假的。

        她见到他只会问一句话，既然只是为借仙骨之力，为什么不在五年前就离开。

        她不知叶岚会给她怎样的回答，但无论是什么回答，她都能接受。

        长清想得明明白白，却还是在见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时愕然怔住。

        隔着几条灯火煌煌的宫廊，身处众多觥筹交错的影子里，她只看了一眼，便准确无误地看到了她要找的那个人。

        她的夫君叶岚，面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纵然穿着粗布短衣，亦是掩不住的洒脱风流。而不远处的那个身影映入眼帘，只见他一身轻衣似雪，玉带翩然，更胜于往日的风雅俊逸，正是仪容出众的世家公子，伏魔座上的新任帝王。只是此刻长清望着他，却是觉得万分陌生。

        脚步沉沉坠在地上，她竟迟迟迈不出一步。

        正是仓惶难安的时候，身边却蓦然有人喊了她一声，“师姐。”

        不知何时，一个羽衣翩然的仙子笑吟吟走到长清身边，望着她眉目鲜妍面带微笑的模样，长清一颗心仿佛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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