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百天前夕
里十二年。
镇长夫人霄疏产子,降下一女。
镇长路卡尔欣喜过望,起名路楠,并宣布要在孩子百天时邀请全镇人前来赴宴。
得此消息,无人欣喜,唯有霄家少爷霄书堂喜出望外,整日徘徊寻欢,深夜归家。
夜夜如此,不服管教。
愿耶稣降下惩罚,惩戒放肆之人,还里镇安宁。
这是路楠降生后一月,教堂中多数人的祷词,他们遵循着路卡尔的信念,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他们愿与神同在,愿牺牲自我来消除不服从全镇信仰的人,从一而终。
“我们并非天定之人,我们与神同在,我们与信仰同在,唯信仰至高无上。”
他们念着,一遍遍地念着,四肢僵直,目光虔诚。
可即便是这样,霄书堂照例捧着那本书躺在树杈上,嫌他们声音太吵,却愣愣的无法做任何评价。
因为此刻他的树下站了一个从疗养院跑出来的人,似是许久不见外面,对任何事都很好奇,看什么两眼都冒着绿光。
“那个,兄台你有事吗?”
霄书堂在树上艰难地翻了个身,见他不应便又翻了回去:“你别在意,我以为如果你不是哑巴的话能陪我聊会,那既然你默认你是个哑巴那我也没办法。”
不知道是不是哑巴的人还是没有说话,只做样子似的点点头。
“其实我觉得如果是刚从疗养院跑出来的人,应该会第一时间回家去换套衣服,怎的你这样特殊?”
那人动作僵硬,倚靠在树干上,嘴唇乌青,一副行将朽木的样子。
“你会写字吗,在地上写下你的名字也行,多少你也是看到过我上树的人,交个朋友不妨事吧?”
那人摇摇头,迈开腿一步步挪走,似是朝着教堂的方向,霄书堂知教堂里都是路卡尔的人,欲翻身去拦着他,却在半空犹豫了,直挺挺地落在了地上,盯着那人的背影出神。
是啊,疗养院是个看守堪比监狱的地方,怎么可能这么随便就让一个人跑出来。
他必定是经历了所有疗程后经过痛心悔改,活下来的人。
“那孙子可真会调教人。”想来那人的未来将一片光明,被神眷顾着,无比荣耀。
霄书堂讥笑片刻,擦去表上刚才溅上的尘土,低头看了看时间。
原本他是不屑用这东西了,但路卡尔将里镇的时间改为了洋人的时间,他才不得不去搞这么一块丑东西来,然后用着用着习惯了,手腕上没个东西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他低下头跟着秒针一秒一秒地数着。
“约好了这个时间,怎么能不守时真是。”三点一刻,和他约定好的人该来了,可是到点了连个人影都没有。
但是霄书堂并不着急,他知道林童渺的职业不允许她准时准点到,只能委屈他这个大闲人多等一会了。
于是林童渺来的时候看见霄书堂倚着墙,低头对着书摆了一张臭脸。
不过她首先注意到的不是这点,因为今天霄少爷最抢眼的还是他那身难得收拾的行头,乍一看终于有个公子哥的样子了,就是眉宇间少了份公子的嚣张跋扈,更多的是少年天生便有的不礼无法,于自然却还夹杂着些少有的敬意。
“呦,还是不赖的嘛,霄少爷。”林童渺上下打量着霄书堂,眸中带着些意料之外的欣喜。
可能也是因为霄少爷终于学会捯饬自己了而感到欣慰吧。
霄书堂硬生生把即将不受控的嘴角压了下去,看着林童渺这身百年不换的行头反问:“林姑娘,我以为你今天会穿得正式点,看来是我想多了。”
“职业所需,我总不能穿得光鲜亮丽的去送信吧。”
霄少爷上下扫视着林童渺这身和脸极不搭的行头,感觉越发痛恨路卡尔了。
“那我们…”
“去镇长家里看你侄女。”
她这一说倒是囊括了霄书堂的心里话,但明事理的人都知道,既然路卡尔选择宣布百天设宴,就不可能在百天前将孩子和霄疏放出来,这样一来二人的行动将极其困难。
本来这件事霄书堂也在考虑林童渺到底愿不愿意,现在看来已经没有考虑的必要了。
从前他都是一个人翻墙上树,抓鸡逗狗,即使是被发现也从来没被追上过。可是就在前几天他让路卡尔的守卫在教堂旁边栓狗的地方抓了个正着,刚好路卡尔在附近,就把他扯到教堂当众被说成了反面教材。
若不是那天被霄桉明按到那搜身,他也不至于忘记带刀。
为了保险起见,他只能找到一个和他差不多闲的人和他打配合,一个去爬楼一个放风,被抓去批斗的风险大大降低。
林童渺看出霄书堂的顾虑,上前安慰:“你前几天在教堂被批斗的事我听说了,这回加上我一个总不至于那么难堪。”
她对上霄书堂有些奇怪的眼神:“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霄书堂被她突然递过来的眼神一盯,楞了三秒:“我只是在想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应该没少翻了墙,不然我真没见过挨批斗有个伴就无所谓的人。”
“确实,小时候都是我爹带我一起翻出去玩儿,然后回来我和爹一起被母亲责罚,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林童渺背过身,以至于霄书堂现在看不到她的表情。
一时间二人陷入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境地,霄书堂见今天风大,只得硬着头皮把外套脱下来往林童渺身上随意一搭:“距离百天日子还很长,别那么急着被批斗,正好你闲下来了,我带你去个地方玩玩怎样?”
林童渺感受到背后多了一层负重感,目光动了动,从挎包里掏出一把信,在霄书堂面前晃悠了两下:“其实我也不是很闲,正好霄少爷闲来无事,陪我去送个信如何?”
看到她手中正被风吹得像树叶似的窸窸窣窣的信纸,霄书堂仅考虑了几秒便上前一步,把林童渺身上的外套好好摆弄了一下:“你整天都见不到人影,那地方理应相当偏远了,林姑娘有没有把我卖了的心思都不一定。”
“正有此意。”此句尾音轻扬,“那你来不来?”
“我巴不得被人绑了,让那老头多急一会也是遂了我意了。”他走回树旁把树上的书取下来,“你先去老管家门口等着,我去带个防身的玩意。”
霄书堂为确保以防万一,顺路去了最近的刘衔家里取了把小刀。
这次老管家倒是反应没那么激烈,他的目光全在那个站在家门口那个姑娘的身上。霄书堂转身欲走时,平时端个盘子都费劲的老管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把霄书堂整个人扯了回来,贴着他耳朵小声问:“你和那林小姐…进展这么快?”
说罢他的眼神还是没从林童渺的背影上移开。
霄书堂见状干脆捂上了刘衔冒着光的双眼,低声道:“人家不知道我和她什么关系,我就是单纯陪她去送信,没别的,别瞎想,听懂了吗臭老头?”
“还有把你那眼神移开,我和她在一块又不是你儿子和她在一块,至于这么激动吗?”
刘衔扒开霄书堂的手,眼神很不解:“少爷恕我直言,你陪我的时间比我儿子都多,所以…”
耳朵快起茧子的霄书堂直接拉开门就走:“老头我劝你把接下来的话憋回去。”
……
“不用跟霄叔叔说一声么?”
林童渺对于出门不和家长报备这事还是很在意的,毕竟她时常要离家很长一段时间,不报一个准确日子家里人会急的把房顶都掀了的。
但是现在看霄书堂无所谓的表情,恐怕霄桉明也习惯了有这么一个天天失踪的儿子。
霄书堂的回答也和预计差不多:“那老头天天忙得很,早就烦我了,我还回家去碍他眼干什么,这不就是自己找打吗?”
他双手撑在脑袋后,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看来对于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还是少问些比较好。
霄书堂用手轻轻戳了戳林童渺外套上的纽扣:“那我们一会去哪,是不是很远,需要我去把老头的马车偷来吗?”
林童渺的笑容略显尴尬:“不…不用了,我平常都有马的。”
“那现在呢?”霄书堂此时除了一个空空如也的马棚外什么活物都看不见。
某个丢了马的人此时眼睛里失去了光,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我不知道谁这么闲把我那匹丑马给拐跑了…”
“不是,为什么来个人它就跟着跑啊…”
林童渺的语气氤氲着欲哭无泪,脸上的表情却变化不大。
比较会察言观色的霄少爷忽然莫名想到了一只原则的猫因为今天吃不到鱼而泪眼婆娑的样子。
他又把那个画面和林童渺对比了下,认为没错这么形容一点问题都没有。
“等会等会,你确定你把马栓好了?”霄少爷想到了什么,忽然变得比林童渺还要慌。
“不然呢?”
霄书堂尝试利用语言来稳定下这人的情绪,没成想这人就只是抱怨了下,生无可恋地换了条路:“没事,我才看到那绳子,是我家马自己咬断的,那家伙这几天没走动憋坏了。”
“那它…”
林童渺强制自己不去看马棚,压着想做马肉火烧的念头去掏挎包:“嗯,我最近磨的刀,虽说家里有猪但我还是想开马肉的荤。”
“话说…”
“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
霄书堂扶额叹气,刚才看到那截断绳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早上躺树上看书时有只马迈着夸张的步子,顺着拐撞着树一溜烟跑了过去,脖子上还挂着截绳子。
他那会还撑着脑袋看了好一阵子,等马跑远了才吐槽这马长得真丑,但是霄少爷向来喜欢有趣的灵魂,所以他当时还装模做样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匹马丑的独特…甚得我心。”
可惜他当时没一时冲动起来抓马,否则就会成就一段伯乐识马的佳话。
所以她知道什么,知道霄书堂早上就近距离接触过她的马还欣赏了一段它的跑姿么。
经过霄书堂细细的考量,他觉得既然那马的主人都有信心等它回来,那他一个碰到马一次的就别多嘴了,容易引火上身。
说了会不会被打他不知道,反正他从小没少让霄疏挠过。
待林童渺从下一个邮箱旁边走回来时,霄书堂还是一直在想那匹马的事,不管怎样他还是比较担心那匹马的安危。
林童渺抽出一沓信在他后背拍了两下:“我家汤圆之前也没少往外跑,守卫什么的它基本都认识,还好那些守卫不知道它主人是谁,丢不起人。这次搞不好还会讹他们个苹果回来嚼,没事的。”
汤圆…霄书堂又在脑袋里过了一遍那匹马的样子,通体雪白外加肚子上的一块及其不具备分布规律的黑色,着实像汤圆漏馅了一样。
既丑,又丑得莫名其妙。
霄书堂尬笑两声:“不得不说,这名字起得…真好。”
简直生动形象。
估摸着过了大概一个时辰,林童渺才送了三封信,全程都是徒步,却不见人家有什么怨言。
霄书堂推断,这马可能三天两头就跑一次,不然也不至于让一个人徒步这么长时间都面不改色的。
但凡它乖一点,他也不至于来这白白晃悠一个时辰。
一个姑娘家没提休息,他一个青年就算腿酸也不好意思提什么,只能趁林童渺不注意弯下腰敲两下膝盖,时间充裕的话就揉揉腿。
真的,霄书堂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委屈。
“霄少爷,累的话说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林童渺从包里拿出了水袋,拧开塞子递给霄书堂。
“那既然你知道你就主动提出休息不也挺好吗?”
霄少爷此刻的语气透着深深的有气无力,他接过水袋猛地倒了口水在嘴里,一部分的水顺着脖颈流下,打湿了衣襟:“谢了,下次我一定记得带上水。”
林童渺不知在哪又拿出来了一个水袋:“不用见外,这东西我从我爹那顺了不少,他以前都是拿这喝酒的。”
“那现在为什么不用了?”
他仿佛是说错了什么话,林童渺的表情陡然变得凝重了,她没有激动也没有什么另外的表示,语气也意外地平淡:“疗养院…不允许带酒进去的。”
这一下把霄书堂噎得够呛,他放下水袋咳嗦了两声:“抱歉。”
“没事,我们走吧,找个地方休息一会。”
她黯淡了片刻的眼睛倏然回神,以至于霄书堂都在怀疑刚才看到的是不是错觉。
算了,既然林童渺不想提起,他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的理由。
不过这么一想,街上的人好像也越来越少了,这点绝对不是错觉。
霄书堂感觉心上被莫名压了块石头似的,比下雨天还要憋闷些,想来走在他前面的林童渺现在也是这个感受。
教堂虽然吵是吵了点,但是旁边就挨着一个建下来也没什么用的西式公园,如果不想那些因何不会出现在这里,还颇有些关于静的美感。
是太静了,没有人,也没有上任镇长从外地买来的鸽子,想来应该是路卡尔觉得不严肃,派人把鸽子全抓了炖成一锅,或者是连鸽子都受不了里镇,飞到守卫够不到的地方飞走了,抛下那些人的叫喊声头也不回。
它们离开了世人眼中的桃源,心里带着笑。
无所谓桃源之人的伤害和唾骂,飞得悠闲。
林童渺也表示:“这地方太冷清了,不适合约会这种场合。”
“的确,前镇长按自己印象建的洋玩意我越看越觉得煞风景,这根本就称不上约会,幽会还差不多,之前还能有两只鸽子喂呢,现在什么都没有。”
林童渺勾唇一笑:“那就幽会。”
这句话她吐得极轻,带着一丝得意的尾音,且离霄书堂比较远。
“你说什么?”霄书堂的心思一直都在埋怨路卡尔和他父亲的身上,根本没注意到林童渺云淡风轻地说了什么。
她走向那边隐蔽的长椅,步履轻盈:“没什么,过来坐会。”
“哦…需要我去刘衔家里偷点吃的过来么?”
“不用,但是你为什么总去欺负你们家老管家,回家拿也不费事吧?”
“当然不费事,就是…”霄书堂的语气变得像是被风轻飘飘地挠了一把,勾着以往儿时的回忆:“那老头可比我父亲要和蔼得多。”
虽然被薅了头发,虽然被嫌弃,依旧还是拄着拐杖走到树下招呼他吃饭。
但是霄书堂还是打死不承认早上老头那没说出来的话,他连自己亲生父亲都没叫上几句爹呢,更何况一个时刻被嫌弃的老管家。
话题说到这,林童渺忽然想到霄家好像不受守卫制约,要是现在来了一个霄家人看见她和霄书堂坐在一块,不就…
霄书堂注意到了林童渺突然警觉起来四顾的眼神,坦言道:“别担心,那个一直被我欺负的老管家估计早就把我和你一起出来的事说得满霄家都知道了,我爹知道了也没关系,就算收拾他也只收拾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对女人他一向是宽容到变态的。”
“可是你未婚妻知道了不会介意么?”
“嗯…”霄书堂愣住了,呆愣了半天才捋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在意的…是这个?”
林童渺整个人显得有些愤懑:“怪我怪我,我一开始是想着和你一起去了解你姐姐和你侄女的近况的,不知怎的就鬼迷心窍地绕到这来了。”
然后霄书堂整个人有些懵:“她…肯定是不介意的,出来走走也不是什么错事,犯错的事情就等下次再说吧,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去,一时脑热也能理解对吧。”
“……”
“……”
二人相视无言,各自捧着水袋闲坐。
恐怕他们能聊的话题也就只有关于霄疏和她女儿路楠的事了,可是就算看到了孩子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不瞒你说林姑娘,我有个想法…”
“不能偷。”
霄书堂双手和水袋都放在膝盖上不动,一个大男人莫名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那我能干什么,真就当一个安分到连自己侄女都看不到的舅舅?”
“不是。”林童渺的语气很笃定,“时机不到。”
霄书堂坐直了身子,语气也有点绷着:“那什么时候能到?”
“等下次,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林童渺闭上眼,隔绝了外界包括霄书堂的所有讯息,靠在椅子背上小憩片刻,留下霄书堂一个人干瞪眼。
他看着林童渺的侧脸,无奈道:“你啊…”
对我就没有哪怕一点的戒备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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