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丹城

踩着照入城内的第一缕天光，两人轻悄悄落了地，正落在一处无人街角。夏小八正打量着头顶青砖瓦，忽听见他们藏身的树外头有一声呼喝，原是巡夜的城卫在与巡白日的城卫交接班。

        夏侯兰君道：“仔细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出去。”

        夏小八点点头，并不出声。待听得外头没了动静，才悄悄探头一瞧，随即拉了拉夏侯兰君衣袖子道：“辛公子，他们走了，咱们出去罢。”

        她脚步一跃，跳出了树荫，瞬间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原来那些远观宏伟的砖瓦房屋，近近看来，竟也是如此繁华——眼前有一整条青砖大道，平整坦荡而毫无尘土。大道两旁高阁层楼下，每一座屋檐都悬着朱色灯笼。

        许是为着夜色尚未完全褪去，一半灯笼已灭，微微冒着青烟在晨风中晃动。而另一半仍未燃尽，连风烛明灭间，一晃荡过一阵大城独有的繁华气息。

        夏小八站在树下，听着、看着街边逐渐升起的喧闹，突然眼角一酸，竟然哭了。

        夏侯兰君慢慢跟上她身后，奇怪道：“你哭什么？”

        夏小八哽咽道：“若是我与阿娘、小六生活在这里，兴许还能好好多活几年。在这种地方，连要饭也能要到些油水……”

        夏侯兰君垂下眼眸，道：“这儿毕竟是先帝临幸过的地方，再落魄也不会饿死人。不过你且放心，以后总有一天，这天下就算是漠水镇那样贫瘠的地方，也不会再穷死人了。”

        夏小八抬头看他道：“你怎么知道？”

        夏侯兰君道：“你不信吗？”

        夏小八摇摇头，道：“我不信。人各有命，有好命，也有坏命，都是天注定的。你看这些人，他们生活在这里，有好命，能好好活着。可是我们是坏命，就算在泥浆烂坷里打一辈子滚，也滚不出去。”

        夏侯兰君道：“既是如此认命，你又为何要跟我出来？”

        夏小八咬牙道：“为了报仇，我可以拼命的。反正都是一条坏命，就算拼烂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夏侯兰君沉默一阵，难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不要妄自菲薄。你与我的命，并无什么不同。”

        夏小八摇摇头，刚要倔强反驳，却听见有人在背后道：“诶，你们走不走啊？别挡道啊？”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辆拉柴的车，拉车的正赶着要去早市上卖柴还钱，嫌他们挡了道了。她忙拉了夏侯兰君往一旁躲躲，叫那车子过去了。她瞧这人虽劳作得一头粗汗，身上却穿得整洁，想来是个正经挣饭吃的，心里头突然就快活了起来。

        她真喜欢看见这样——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是再好不过的了。她虽并未将夏侯兰君的承诺当回事，可是自己心里也有这么个好愿景。

        夏侯兰君道：“走，别站这儿了，先找个客栈住下，再给你找个大夫去。”

        他们迎着晨光，沿着街市往前走去。一路上，见道旁两侧的商铺渐次都开了门，布铺把五颜六色的绸布往门外栏杆上铺开引客，卖菜的往鲜菜上撒些清水，卖油饼的把锅底煎得滋滋儿响……

        夏小八眼睛盯着油锅不放。夏侯兰君便叫她去买了一小筐油饼带着吃。夏小八捧着烫手的饼子，啃得嘴角一圈儿油光锃亮，方才的郁闷心思全然不见了，吃得笑呵呵。

        见她如此，夏侯兰君不觉轻笑。这丫头，还真好养活。比之他的多心，或许她会比他更好命些。

        两人在东六街上找到一处客栈，出示了在城门口拿到的进城令，成功定下了两间上房。这两间屋子临着一处僻静地儿，大窗下便是花丛树荫，一点听不到大街上车马流声。里头坐卧器具一概是上等花梨木，养着油绿盆栽，供着些瓷釉字画，当真雅致。

        夏小八立在这样的房中，颇有些不知所措，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生怕一动手动脚，就弄脏了人家的东西。及至夏侯兰君来敲门带她去瞧大夫时，她还站在那儿发呆，连行李也没收拾。

        夏侯兰君蹙眉道：“你又怎么？”

        夏小八呆呆道：“辛公子……我，我住这儿怕是睡不着也吃不下。这儿太好了。”

        夏侯兰君道：“那你去睡大街吧。肚子若饿了，就拿个碗问人家讨两口冷饭吃，你便吃得下了。”

        夏小八道：“……也不是不行。”她也觉得自己有点没出息，可是没办法，这样好的见识，她何曾领略过，激动些也是应该的。

        夏侯兰君叹气道：“罢了。快些换了衣裳出来，去看大夫。你若病了，可不要拖我后腿。”

        夏小八道：“哦哦！”

        她这才发现，进屋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已经又换了一身衣裳——这回一改之前的淡雅之风，他今日穿了一身赤缇色长锦袍，腰间缀一条镶翠玉带，独独挽了个发髻，额前一条赤缇勒额，竟像个富商模样。

        夏小八喃喃道：“辛公子，您衣裳可真多！”

        夏侯兰君道：“今日要在城中打探消息，商人身份是于之最有利的。你且快些，莫耽搁了时辰。”

        说罢掩上房门。一刻钟后再次敲开时，夏小八已遵照他吩咐，新换了一身衣裳——不再穿粗布短打了，倒是穿了件浅彤绢布短褂，系了条紫葡色裙子，勉勉强强梳了两个小包子发髻在头顶，拿两条朱紫头绳卷巴捆着。

        她手脚扭捏着，脸红道：“我……我看起来像个小丫鬟。”

        夏侯兰君唰地摇开手中一把桐木扇，道：“这就对了。走吧。”

        他眉眼未动，可只一笑间，便竟似变了个模样——眼中沉郁之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傲然闲气，嘴角勾起一副极周全的浅浅笑意。若说他的衣裳只成全了富商模样的三分，那么现在他的神态，便将这富商模样做足了十成十。

        夏小八不想他还会“变脸”，连连咋舌：“辛公子果然厉害。”

        眼见“辛公子”迈开长腿走出数尺，她也赶忙小跑跟上，叫道：“公子等等我！”

        外头日头正好，街上正是热闹大盛之时。两人在人群中穿梭打听，最终寻得一处医馆，进去瞧了，却说夏小八并无大碍，吃上两服药便好了。那抓药的伙计还仔细将他两人打量一番，笑道：

        “这位公子真是好心肠，还专门带小丫鬟来买药看病，真是个好主家。”

        夏小八一时语塞，却听夏侯兰君慢条斯理道：“原是我家一处远房亲戚的女儿，家里养不起，便送我这儿讨口饭吃。她一路上侍奉我也算尽心，我也不能太苛刻，否则该如何向她父母交待。”

        伙计道：“那是那是！好嘞，一共是三钱银子，这儿是两包药，您拿好了。”

        夏侯兰君下巴一抬，道：“接着。”

        夏小八忙双手接过，朝伙计笑嘻嘻道：“谢谢大哥哥！大哥哥，你长得真俊，以后一定能讨个漂亮媳妇儿！”

        周围来抓药的都哈哈大笑起来。那伙计笑得合不拢嘴道：“瞧这小丫头，嘴巴真甜！公子，您好会调教啊！”一会儿又叹气道：“唉哟，看见这小姑娘，我倒是想起来，前日里失踪的那个小姑娘，可不是也跟她一样大年纪吗？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夏小八眨眨眼道：“什么失踪的小姑娘？大哥哥，我想听故事。”

        伙计道：“说起来真是可惜了！那小姑娘家里是卖布的，这不，就街角那家铺子！她家老来给她抓药，足足吃了三年的药。这不，前几日忽然不来了。咱们老板担心，上门一问，嗐，说是人没了！”

        夏小八道：“怎么没了呢？”

        夏侯兰君拿桐木扇敲了她一下脑袋，道：“恁地爱打听闲话！走，快走了。”

        夏小八扒住柜台角道：“公子，让我听完再走吧！”

        一旁听热闹的也都凑过来，七嘴八舌道：“人没了，就是死了。可是这小姑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怪不怪？官差找了好几日了，也没个下落，还怪瘆人的。”

        夏小八与夏侯兰君对视一眼，又抓住伙计问道：“大哥哥，会不会是城里有坏人，专抓漂亮小姑娘？公子，我害怕，咱们走吧！”

        那伙计安慰她道：“不怕不怕，你家公子待你好，你紧跟着他，可不要走丢。”

        一旁突然有个老人悠悠叹气，捋着胡子道：“说起来，十年前先皇临幸丹城的时候，也曾经有人失踪过呀……有七个小姑娘呢！都是跟你一样的年纪！”

        夏小八吓得一哆嗦，道：“那……那是怎么回事呢？”

        那药房伙计却脸色大变，喃喃道：“老人家，这是可以说的吗？我只听过些风言风语，家里头都不让乱说的，可当真有这回事哇？真是吓人！”

        夏小八于是躲在夏侯兰君背后，蒙着眼小声道：“公子，我害怕，可是，又想听……老爷爷，你可不可以给我讲一讲？我、我喜欢听吓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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