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搭上公交车,到站以后还得走好长一段路才能到家。
老楼前的地面早就变得凹凸不平,雨天更是四处积蓄了深浅不一的水洼。
沈嘉木下了车把书包顶在头上,连碰带跳地往家走,还是不小心踩了几处雷,一双帆布鞋早就被水浸得冰凉。
这双鞋的确是已经穿了很久了,鞋底的橡胶有了轻微龟裂的痕迹,所以走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水才会这么快地渗进去,一下子就湿了个透。
被打湿的袜子贴着脚背,脚下冷冰冰地难受。沈嘉木想着今天的晚餐,一个想法渐渐地从他的脑袋里升起。
暑假打工的钱、母亲寄来的生活费,加上刚刚收到的奖学金,虽然足以保证姐弟俩的温饱,但是这钱攥在手里,总是舍不得乱花的。
而这次父亲忽然回家,向姐弟俩示好。有可能是真心悔过、想回归家庭,但也有可能只是最近手气不错,赢了些小钱而已。
不管是哪种情况,向他开口,要一笔钱,说要换一双新鞋,他应该不会拒绝的吧?
想到这,沈嘉木不由得隐隐雀跃起来。
其实那双训练鞋也已经挺旧的了,如果这次要到的钱多,指不定能两双都换了,这样下个月踢比赛的时候,还能穿新鞋上场。
平心而论,沈嘉木不是个虚荣的孩子。
他不像林适那一群人,碍着学校要穿校服的强硬规定,开学到现在,是想方设法地换鞋子。
那些鞋子分什么明星款、限量版,每回出操,就数他们班和隔壁班的队伍最五颜六色,简直是球鞋展览,孔雀见了都忍不住想要开屏。
他只是想换一双新的、鞋底不漏水的球鞋而已。
一双能让他在下雨天的时候不用小心翼翼地避着水坑走,不用每逢雨天就踩着湿漉漉的袜子上一天的课的鞋子。
这要求其实一点也不过分,跟父亲说的话,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自己是踢球的,本来就很费鞋,所以没什么不好意思提的,嗯。
就这么一边给自己找一些合理的理由,一边试图放下思想包袱。
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老楼已经近在眼前。
沈嘉木抬头望去,熟悉的窗口亮起了暖色的灯光。
在暮色四合的雨天傍晚,忽然照得人心头一暖。
这种感觉真的已经久违了……他吸了吸鼻子,加快脚步冲进了楼里。
小森哥正靠着一楼走廊在抽烟,看着狼狈的沈嘉木,笑得幸灾乐祸:“哟,嘉木回来啦?怎么,今天家里喝鸡汤?”
“不是啊,我们准备煮鱼汤来着。”沈嘉木被冻得有些木了,傻傻地答道。
小森哥哈哈大笑:“傻瓜,我是说你淋得像落汤鸡啊——赶快回去冲个热水澡吧。”
“你好烦啊——”沈嘉木大叫着作势要冲上去抱他,试图把身上的水蹭到对方身上去,被小森哥躲得老远。
“阿嚏。”沈嘉木忽然打了个喷嚏,“不跟你玩了,再玩下去真的要感冒了。”
小森哥忽然掐了烟问道:“嘉木,你们家今天真喝鱼汤?你姐会煮?她不是最不擅长弄鱼生么。”
“我爸做。”
“你爸回来了?”小森哥有些诧异,欲言又止地停顿了一下,还是下决心般地说道,“小心些,我听说他最近输了一大笔钱,一大笔。”
看着小森哥严肃的脸色,沈嘉木知道事情一定不简单,刚才兴冲冲要回家的劲儿一下子灭了大半,他一下子蔫儿了,心中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详预感。
面对小森哥的目光,他又不想表现出来让他担心,末了只冲着他点点头:“明白了,谢啦!”
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去。
厨房里老式的抽油烟机响得热闹,依稀听得到父亲在里头忙碌,和着锅碗瓢盆的声响。
门旁的鞋架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鞋。男士四十码的皮鞋,不是什么好牌子,也已经不新了,鞋面布满了纹路,里头嵌着厚厚的灰尘。有一块的革面已经被磨破了,突兀又狼狈,此时沾了雨水,更显得破旧不堪。
“听说他输了一大笔钱,一大笔。”小森哥的话回响在耳边。
沈嘉木缓缓地坐在门边换鞋,忽然地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了。
“呀,嘉木回来了。”姐姐惊呼一声,“怎么淋成这样,没带伞么?”
“对呀,以为不会下雨的嘛。”
“怎么不叫我去接你呢?”父亲也走出来,皱着眉头问道,眼神和语气都充满关切。
沈嘉木吸吸鼻子:“也没淋到多少啦,我跑得很快的。”
“赶紧去洗个澡吧,”沈悦推他,“一会儿感冒了就不好了——爸爸,鱼汤里再多加点生姜和花椒吧!”
滚烫的热水冲在身上,清新的水汽充斥了整个小小的浴房。
冷到起鸡皮疙瘩的皮肤终于渐渐地回暖。沈嘉木低头看自己原本冻得青白的脚,也终于在热水一波一波的冲击下恢复了知觉。
水流打湿了刘海,乱七八糟地贴在额头前,迷得人睁不开眼。沈嘉木摸索着想去拿香皂,只摸到了家里的洗发露,这才恍然记起,这好像是开学以来自己第一次在家洗的澡。
前几天都是在学校浴室解决的——想到这里,林适的那张不可一世的脸忽然又出现在他脑中。
而且他今天放学的时候为什么也那么晚才走呢,看自己的眼神也奇奇怪怪的——
沈嘉木就在这接近45度的水温下,莫名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擦完头发出来,沈嘉木打算将打湿的鞋子晾到阳台上去。忽然留意到旁边还晾着一双小小的皮鞋。36码,最普通的式样,不起眼的黑色——还是妈妈去南边打工之前给姐姐买的。
这几年来,姐姐的脚没再长大了,所以这双鞋才能穿这么久吧。
今天雨那么大,走路再小心也会把鞋弄湿的。沈嘉木没多想,伸手打算将两双鞋一起拿去阳台晒。
谁知右手刚刚抬起,黑色皮鞋的底面整个地脱落下来,啪嗒一声跌到地板上。
沈嘉木愣了愣,蹲下身,捡起那块被磨损得变了形的鞋底。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鞋底掉在地板上的时候,是底面朝上了——因为另一面沾满了透明而黏腻的胶水,此时还未风干,与地板粘了个十成十,脏兮兮地糊了一地。
原来姐姐这双鞋,早就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
雨水打在透明的玻璃上,映射出楼下路灯橙黄色的光。
屋外下着冰凉的秋雨,屋内热气腾腾。干燥的脚踏在柔软温暖的拖鞋里,沈嘉木感到奇异的满足。
小小的餐桌上,沈悦拿抹布抱住把手,一把将砂锅的盖子掀掉,一股热气腾然而起。
沈嘉木忽然犯了孩子气,嘟嘴把热气吹开,露出锅中乳白色的鱼汤来。
鱼肉被煮得软烂,埋在锅子的最底下。
还在冒着热气的砂锅里,粉色的咸火腿肥瘦相间,白色的笋子被切成晶莹的薄片,嫩黄的姜和翡翠绿的葱丝,一齐将整锅汤点缀了个姹紫嫣红。
久违地吃到家常的饭菜,沈嘉木呼噜呼噜先喝了两大碗鱼汤。姜片的辛辣与热气中和,他喝了个满头汗。
“儿子,升上高中感觉怎么样?学习累不累?”父亲咂着小酒,一团和气地问道,与前两天的他判若两人。
沈嘉木虽然很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升的是哪所高中,还是回答道:“还行,我们学校高一高二还没有那么严格,挺多活动的。不过高三抓得也很紧,天天留着上晚自习。”沈嘉木说着,把话题转向了沈悦。“姐姐,你们呢?”
“还行,我们从高一就这样了,习惯了。”沈悦挑着葱说,“倒是你,禹城一中活络的学生不少,他们很多都是不走国内高考的,你不要跟着他们瞎玩,自己学习还是要抓牢。”
“知道了。”听着姐姐说这些话,沈嘉木脑中又浮现起林适的脸。要了命了,今天自己怎么事事都能联想到这人?
“还有就是,足球训练量力而行,适可而止,你不是非要走体育特长路线的,学习和训练哪个重要,要平衡好……”姐姐一开始说学习就有滔滔不绝之势,沈嘉木怀疑她是自己升上高三学习压力太大了,只得听着,假装拼命点头,一副受益匪浅的样子。
“说起训练……”父亲本来默默无言地听着,忽然开口,打断了沈悦的演讲。
他伸手将一大块鱼肚肉夹到沈嘉木碗里,“嘉木,你是特长生入学,学校就没给点什么补助吗?”
沈嘉木听得心下一凉、头皮一麻,心想难道父亲知道奖学金的事了?诧异地和沈悦对视一脸,两人都没说话。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父亲连忙打个哈哈:“哦,我没别的意思。听人说特长生有部分学杂费可以免。你们的妈给你们寄的学费应该足够了、而且还有富余吧?”
说来说去,竟然还是在打听钱的事儿。嘴里的饭顿时没了滋味。
沈嘉木彼时还未学会四两拨千斤,心头一股火气冲上脑袋,他犟头犟脑地顶了回去:“富余又怎么样,我和姐姐吃饭难道不要钱?姐姐升高三,补习费资料费难道不要钱?”
说着,将碗里的鱼肉转手夹到了沈悦碗里,“姐姐平时念书不知道多辛苦,吃些鱼肉补补脑。”
原本热气腾腾的饭桌瞬间冷了下来。
父亲立刻僵硬地笑了几声,打破沉默:“爸爸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怕你们钱不够,想补贴一些嘛。”说着说着语气弱了下来。
沈悦一脸不信地看向沈嘉木,沈嘉木则是毫不客气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你有钱?”
“你以为你爸是什么人?”父亲忽然激动起来,“老子看着像是只会输钱的人吗?嗯?”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粉色的纸币,不厚,但是确实簇新的。
数出几张拍到桌子上:“儿子,拿去。爸爸知道你球踢得好,这钱拿去买双新的训练鞋!”
沈嘉木哭笑不得,没想到以这种方式拿到了换鞋的钱,同时敏锐地察觉到姐姐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父亲又假装亲昵地想要来拍拍沈嘉木的肩膀,被他不动声色地躲过了。
算了,明天比赛结束之后,拿这钱去给姐姐买双新的皮鞋好了,沈嘉木默默地想。
沈家难得的家庭晚餐,后半顿饭就吃得索然无味。
沈嘉木自觉地收拾碗筷,沈悦则是回了她自己小小的房间学习。
父亲一回来,占据了主卧室,沈嘉木又回到了在客厅搭床睡的日子。
入了夜雨势减弱,只剩楼角的屋檐滴下水珠,滴滴答答响个没完。
沈嘉木翻了个身,小小的搭床被晃得嘎吱作响。
他难得地失眠了,一直在回想刚刚被自己顶撞之后的那一瞬间,父亲忽然低垂的脸。
小森哥很有信用,从来不对沈家姐弟讲假话,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今晚父亲的表现就很耐人寻味。
但是,沈嘉木内心深处又极度地渴望去相信父亲的话,相信他真的是因为赢了些小钱,所以愿意回家来和儿女一起吃一餐饭。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他异常清醒的脑瓜子里纠结,沈嘉木正瞪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发愣,忽然“叮”一声信息提示,手机屏幕也在黑暗里亮了起来。
已经调成夜晚模式的暗色屏幕背景下,一行字却显得格外扎眼:你,为什么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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