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如夜（3）

　　说到此处，崔靖下意识地往谢霖舟的脸上看了一眼，微微停顿了一下。
　　“继续说下去。”对面的男子脸色如常，只有复杂的情绪在他漆黑如夜的眼眸中激烈翻滚，如沸腾水面上的泡沫，崔靖收回了目光，继续沉声道，“这些年离国过得未免太过太平了些，以至于所有人都忘记了一百年前离越两国交战时的场景。当年两国因为此战而元气大伤，所以不得已而签订了百年的停战之约，但是这其中的缘由殿下可知道。”
　　“难道不是因为越国皇室间的内乱么？”谢霖舟从茶盏间抬起头来，不禁错愕，然而，当他看到崔靖间眉宇间那严肃而冷漠的表情时，他才隐约感觉到一切都不如表面上那样看起来简单，“签订停战盟约时，就连父王都还没出生，我也是听徐太傅隐约提起过，若不是因为越国之间的内乱导致他们分身乏术，无法应对外敌，离越两国的战争恐怕还要延续数百年。”
　　“停战这件事，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但是，前几个月我才知道，当年停战并非越国内部战乱，而是当年他们私底下炮制的邪物不经意间被人泄露了出去。”崔靖眼神凛然。
　　“邪物？”谢霖舟微微一怔，蓦然握紧了手指，眼神顿时间雪亮如电。
　　“是。这种邪物能令人起死回生，能控百万之人易如反掌。”崔靖点了点头，不可置否地回答着，“就如几个月前你看到那具死尸‘死而复活’那样。”
　　“蛊？”谢霖舟脸色微沉，光线在他瞳仁锐利地一闪，随即湮灭，“难道是与龙隐山庄一样的蛊？”
　　“不错，正是。你以为越国这几百年为什么一直以来都不敢于离国大动干戈，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还尚未从百年前的那场大战中恢复过来，另一方面则是他们一直在不断寻找当年流落在外的东西，甚至还想要炮制出比当年更加厉害的蛊。”
　　“越国一直处于蛮荒交界之地，国内异者甚多，他们崇尚武力，是蛮荒与巫蛊之术结合后诞生出来的文化，所以也并不稀奇。”崔靖看着谢霖舟喜怒莫测的眼睛，不禁蹙眉，“只是，我怕再这样耽搁下去会对我们不利，且不说殿下的那两位哥哥三番五次想要致殿下于死地，越国这边也是一直在暗中蠢蠢欲动，越国这件事是否要直接告诉陛下。”
　　“不必。父皇未必会信，更何况，我怀疑几位皇子中有人已经与越国的巫术勾结。”谢霖舟吹了茶盏上的泡沫，闭了闭眼睛，脸色淡淡道。
　　“什么？”崔靖激动地站起身来，衣襟带翻了桌上的茶杯，滚烫的茶水顺着杯沿泼出，溅到他的手背上，然而，他却仿佛还没有知觉一般，脸色瞬间却因为情绪激动而被涨得通红，“怎么回事，那些人为了杀了你，不惜与越国勾结，也要想方设法地置你于死地？”
　　“我在来的路上路过净月山城，那里已经变成了活尸的牧场。也多亏云歌，几番生死，才得以逃脱。”说到那个名字，谢霖舟的眼神不由得蓦然一黯，房间里很静，只有两人窃窃地低语声，崔靖眉宇间的神情依旧凝重，他知道，这个自己亲眼看着一步一步长大的孩子素来言语精短，不喜言辞，却在每一个动作里饱含深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孩子已经不再受自己的控制，变得更加难以捉摸起来。
　　“几万人的繁华城镇，一时间都沦为了死城，那么多的人都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性命。崔先生你没有看到，那副惨烈的景象，饿殍遍野，腐烂的尸体堆积如山，被随意地丢弃在大街小巷，宽阔的河道上堆满了残肢，就跟当年离越两国交战时的场景一模一样。”谢霖舟垂首，低声笑了起来，那声音里带着说不尽的苦涩，他漆黑的眼眸中蕴满了颤抖的光，宛如月夜时分滴落的月光，将他的眼眸映衬的璀璨一片，“而我作为离国当今圣上的儿子，却无能为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被册封那天，我曾对上苍起誓，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守护离国的子民。他们相信着离国的皇帝，相信有人会来拯救他们，而我却终究没能做到。”
　　压抑心头多时的感情终于彻底爆发，宛如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几乎将他淹没——这个素来沉静如水，稳如泰山的男子低下头来，第一次失控般地全身发抖，用力地咬着牙齿，不让更多的话语冲出喉咙，他将头抵着桌角，用微不可言的声音继续道，“在净月山城时我与云歌为对抗血婴而陷入苦战，几经生死才得李姑娘搭救，夏侯书一介书生也因为报答一饭之恩而选择孤身闯入尸群搭救云歌，为了将我身上的尸毒除去，云歌孤生闯入险境，被沉香寄生险些丧命。我原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然而，当我看到他们在我面前几番陷入险境而无能搭救时，我才知道，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全盘部署也抵不过几条人命。”
　　崔靖愕然，良久无言，只是沉默地凝望着眼前的黑衣青年，他的脸上带着颓然而茫然的笑意，“再后来，云歌身中八重尾之蛊，宁死都不肯伤害我，为了不拖累我，而选择自戕，用内力生生地震断了自己的心脉。我无法想象，那一刻，她该有多疼。”
　　说到最后，谢霖舟的声音已然接近模糊，仿佛被夕阳穿透的一页薄纸，在昏暗而落寞的午后寂寞地飘着，室内的光线很暗，然而，青年的眼睛却犹如闪电般雪亮，宛如一把闪着流光的剑，穿透了黑暗的天幕，令一旁的崔靖顿时心生凛然。
　　“看到她在我怀里断气的那一瞬间，我真的怕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我怀里，而我却只能无能为力。我曾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然而，在她死去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在真正的生与死之间，人的力量是那么的渺小无力，到头来，我连谁都保护不了。”
　　“你还有我，还有我们，阿琤。你的身后是千千万万誓死追随、拥护你的人。”崔靖开口，语气复杂，“万不可在这关头——”
　　“万不可在这紧要关头动了儿女私情，是么？”谢霖舟从桌角上抬起头来，无言地笑了笑，虽然经过了一番休整，然而，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的毫无血色，宛如一口气便可吹散的幽灵，“纵使你跟我说过千万遍，到头来，我还是无法欺骗自己的本心。”
　　“那么，你对云歌姑娘是真心的了？你要知道，皇室贵族的婚姻向来不由自己做主，就算你对她有诸多情谊，到头来恐怕还是会落到劳燕分飞的下场。”崔靖素来脾气耿直，就算在面对星宿宗宗主时也不曾收敛半分，然而，今日却破天荒地软下态度，“我看得出来，你的那两位朋友的确是难忘的生死之交。”
　　想了良久，崔靖终是只说了这一句，沉吟了半晌，才再度开口，“那么，等这件事了结之后，你准备对云歌姑娘如何说，或是直接将她养在宫外的府邸中，等选中了正室再纳为侧妃么？”
　　“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妻子。”谢霖舟抬起头来，神色郑重，一字一句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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