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像是睡了一个世纪,正伦浑身难受。
不同意留在军中休养,正伦毅然决然启程回扬州去。因为王仪出尔反尔,当初说好的派兵增援边北,眼下又下令停了淮南各州府之间调兵的指令。
边北战备薄弱,若是没有淮南举国之力抗衡,很快淮南就会成为第二个大梁。
再者,他的梦中总是出现抓不住絮妍的画面,还有即便抓住,抬眼又成了王素文的脸。他实在觉得不安,因为自出兵以来,近两个月没有收到扬州来的家书。
不知道絮妍可否好些了?临走时,他记得絮妍还在说着梦话,不肯醒来。
也不知那个王素文,有没有在他出远门的日子里,好好照顾絮妍。
他知道娶了王仪的女儿,絮妍一定不会轻易原谅他。
其实在迎亲前的十几天里,他也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可一想到亲手打造的南鸾,他又始终下不了决心止步。
有多少次,他都远远望着月下发呆的絮妍,不敢上前再像以前那样拥她入怀。
因为絮妍那日的话,的确刺痛了他的心,让他只要看见幽恨的模样,就会内疚到崩溃。
梦里患得患失,他睡的也是极不安稳。
强烈的不安,使他迫切想要回去看看。近几日他心神总是恍惚,好像絮妍就不停出现在他面前,耳中也常常幻听絮妍的声音。
不等边镐帮他安排护送小队,正伦欲带幽恨一起回去。
可幽恨临上马车时,那支支吾吾的模样,让正伦有些不耐烦。“……同我一道回去!不许胡闹!”
“可,可我……”
“可是什么?但说无妨。”
幽恨憋红了小脸,终于在正伦苍白的面色前,鼓起勇气第一次传达了自己的想法,“可我不想走,我想跟边将军一起留下来守城!师公,你,你就答应让幽恨留下吧!”
正伦有一些惊讶,因为足足三年了,幽恨从未同他表达过任何想法。
或者说,幽恨自打入他府来,就从未主动与他说起自己想要的,想做的。即便幽恨对某些事情有自己的理解,他也从来不会同任何人讲。
正伦为方才的不耐烦感到惭愧。
幽恨自苦夙死后,就一直未打开的心结,不知是从何时起,已经慢慢重新向正伦敞开。
这是正伦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他虽不放心幽恨留在杭城,但又不忍拒绝幽恨头一次唤他‘师公’。
论辈分,幽恨的确是他的徒孙。
见幽恨眼神殷切,正伦头一次有了心软的念头。
他不知自己为何不忍拒绝幽恨,也不知为何会看着幽恨的脸心口胀的生疼。总之,他从前从未对人温柔的内心,在那一刻变得柔软。
“好,我许你留下。”还未让幽恨得意忘形,正伦又补充,“但是……”
“但是什么?”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可以随军出城,不可使自己受伤。你想打仗,就必须先跟随边将军身侧研习兵法,不可擅离杭城,不可暴露自己。因为,待我归返,你必须是毫发无损。不然,以后你将再无踏出小居半步的自由。”
看着正伦严肃的样子,幽恨明白轻重,慎重的点了点头,说,“师公说的话,幽恨记下了。”
“好!”正伦不知,其实他眼里有些温润,这让敏感的幽恨看到,内心的震撼不比正伦少。“师公期待着,希望届时,小幽恨会在军中历练出不一样的气概。”
“嗯。”幽恨用力点头,然后朝正伦双膝跪下,擒着泪花向正伦磕了三个头。
而正伦受了幽恨的拜,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
直到马车晃晃悠悠走出很远,幽恨还难以从分别中回过神来。
掀开车帘,正伦也在帘子后面多看了幽恨两眼。
这场景像极了多年前,他狠心撇开絮妍和茯茶,将她们搁在旋涡的中间,任由她们煎熬和成长。
暗门这么多代的传承,都是建立在独特的淘汰方式上。
历代主人,都会满天下的挖掘奇人异士,然后想方设法留下他们后人。再经过亲自抚养和信念的培养,等到他们少年得志,就再将他们推入洪流中去淬炼。
若是能成功站上顶峰,那就有资格成为下一任‘主人’。若不幸被洪流淹没,便从此失去暗门在其身后的支撑。
优胜劣汰,又或者说是,经过淬炼后,还能保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这样的弟子,就是暗门未来的主人。
正伦少时吃过太多年幼无知的苦,他想将暗门变成南鸾,其实少时的苦难,也是他坚持革新的理由之一。
几天几夜连夜兼程,正伦终于在第四日的傍晚,赶上了正要关闭的城门。
当他心心念念回到小居,接到他提前回来的消息,夫人王素文喜出望外的跑到府门口相迎。
他的马车还未停稳,王素文便受侍女搀扶着上前问安。
正伦心里只想着絮妍,根本没有将这个新婚的正妻放在眼里。张口就问,“妍儿呢?为何家书上没有她的消息?走时她还昏着,而今怎么样了?”
王素文闻言,脸色甚是僵硬。
没有想到,从边北一回来,这个昔日还相敬如宾的相公,竟只关心他那半老徐娘的大徒弟。竟是丝毫没有将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娇妻,放在眼里。
王素文越发气了,粉嫩的玉拳攥的很紧,都恨不能将指上勾着的手绢给抓出洞来。
正伦根本没有留意她的情绪,匆忙下了马车,就朝府里奔去。
素来跋扈惯了的王素文,见状也是头次被自己气哭。
因为几天前,她差点就能神不知鬼不觉让那个女人消失。可不知哪里冒出来个蒙着脸的怪人,不仅强迫自己吞下给那个女人准备的毒药,还将从未在人前失了仪态的她,硬生生推倒在厕坑。
若不是她强忍着恶臭,自己从坑中爬出,应是要等到第二天清早,她才有可能被府上的下人发现吧!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此生最大的噩梦了!
本以为新婚的丈夫,会关心她的事,会回来替她讨回公道。却没想到,父亲给她亲选的夫婿,竟是这般不尊她爱她。
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正伦冲进絮妍的房间,屋内就连一息温度都没有,像是许久没有人住过。
床铺和茶案上,都是归置的整整齐齐。就连曾经摆在梳妆台上的胭脂,都像是被人清理过。
正伦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可他宁愿相信那不是真的。
跌跌撞撞跑出房间,正伦想要找府上奴仆求证,几经找寻,却发现整个小居里,就连下人都被替换了。瞬间像被人抽去了魂魄,正伦眼前一黑,在一片惊呼中倒在了地上……
她不见了,就连痕迹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恍惚间,他的耳边一直都有絮妍的声音飘动。往昔甜蜜的瞬间,就像锋芒,刺的他痛到痉挛。
“唉,若是有一天,师父抱不到妍儿了,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念。”
“絮妍哪儿也不去,就留在师父身边,师父睁眼便能看见,伸手便能抓到。”
“傻妍儿啊!是人都会有离开的时候,师父会离开,你也会。”
“那就一起离开啊!去哪都一起走!”
或许,这就是他当日不顾絮妍,选择了南鸾后,就该受到的惩罚。
曾经宁夜幽嘱咐过他,让他不要再辜负絮妍,因为这个世上,唯一还对他这种人保有赤忱之心的,除了絮妍,世上再寻不出第二人。
宁夜幽还说,辜负一个痴守你回头的人,简直比你曾经做过最可恨的事,都还要恶毒三分。
他不敢想象,絮妍到底忍受了多少个日夜,才终于决心离开。
当生死再一次摆在他面前,他才顿悟,原来,他早已不再是如初的少年。
当初他笑世人不该动情,因为动情便多了软肋。可如今,他隐藏在温润外表下冰冷的心,再也不是坚若磐石的冰山。
面临死,他不甘。因为还想再见絮妍一面,所以,他不想像众多暗门徒子那样死去。
他想死在絮妍的怀里,直到闭上眼的最后一眼,他都希望眼前是絮妍……
他不肯相信,絮妍会不告而别。十几年的执念,不仅是絮妍于他,其实也同样倾注了他之于絮妍。
永远高于常人的聪颖敏锐,使正伦在昏睡中,都逐渐觉察到事有蹊跷。
小居内的人都换了,隐藏在其中的南鸾暗桩,也就被一齐替掉了。
所以他在回来的途中问不到关于府上任何事,也就更问不到絮妍在府内的任何消息了。
王仪在朝这几年,惯用的手段就是先渗透,再逐个瓦解。所以,正伦怀疑王素文,也是利用了其小居主母的身份,将他的小居换成了她王氏的府邸。
本就对王素文没有情义的正伦,自然容不得她在自己头上颐指气使。
即便其父王仪还执掌着淮南的大权,正伦也难再掩饰对王素文的厌恶。纵是没有王素文替换小居里的下人这手,正伦也打算不再委屈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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