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死守武陵的朱赤军,倒是让挥师而来的赵岩有些骑虎难下。
已然是从三日前的突袭,逐渐演变成晋人艰苦死守的艰难局面。
而军需急缺的朱赤军,在这三日的鏖战中,早已弹尽粮绝。这酷似当年汜水关窘境的处境,让石敬瑭恍若隔世。
当年感同身受的绝望,又一次像洪水般的袭来。
眼看过了今晚,守在山口的这些残兵,都将在天色泛白的那一刻,跟这个混乱的人世间告别。
军中多数为新兵,自从雪山上下来,历经这十几场战事,便是再惊心动魄的场面,也从未遇见过今时的遭遇。
白日里已冲锋过七八次的梁兵,在夜半里停歇,也终于给了朱赤军一些踹息的机会。
新兵们终是被这场恶战吓破了胆,遍地尸横的山口,使得他们仿佛司空见惯般麻木。
石敢当也是三日未肯合眼,此刻若不是石敬瑭强搂着他闭上眼睡一阵,恐怕小小的他还不敢松懈半分。这三日里,梁人不断喊话,说会善待战俘。这让朱赤里新来的小兵们,无不被其煽动意志。
可梁人怕是自己都曾忘记了,当年他们的先皇帝朱温,对待战俘有多残忍。最骇人听闻的一次,便是攻打青州城时,用十万战俘做饵。将活生生没有了战甲兵器的战俘们,砍断双手推下护城河做垫。
这时,山中有人唱起了家乡的小调,声音断断续续,还伴随着不时的抽涕声。
是的,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或许过了今晚,他们身心俱疲的身体,就真的断送至此了。
石敬瑭知道,这次能指望的后援,除非是天降神兵。否则,远在千里之外的晋王李存勖,就算再神通,也不可能赶到他们驻守至最后一兵一卒。
想起自十六岁那年离开建业书院,至今已是十年后。
当初青涩的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沦落至荒山野岭,最后或将尸骨无存。
三天的时间,足以让他回顾一生。至少,看清了自己此生最大的荒唐。
在没有离开升州时,他以为的人心险恶,就只是甘州胡民族群里的内斗。
没曾想成长后的十年里,是一次又一次的险象环生,让他看清了人世间的真正阴暗面。曾经多么信任崇拜的人,后来才显露出本性。
数年的经营,终究不过一场卑鄙的幻象。
此生唯剩还能让他心有不甘的,就只剩下对小师姐那份最初的痴迷了。
山风吹的有些清冷,石敢当在他怀里睡的酣畅。他用军旗将石敢当裹紧些,难得的溺爱眼神流露出。
孩子就是孩子,睡像毫无戒心。
熬了三天三夜,饶是成年人都会觉得够呛。可这个倔强的孩子,却始终守在他的身边,不肯闭眼也不敢离开。
他觉得自己怕是要辜负这孩子了,想到这里,他冰冷的心又开始有些温暖。
人这一生,或许没有办法选择出生,但却可以选择怎么样去死。
他石敬瑭从未惧过,又何来退缩?不过就是等天亮之后的一场死战,这个时代的来临,谁又不是踩踏着别人的生命往上爬。只不过他们父子的路,止于朝夕罢了。
远眺山谷中堆积的尸体,石敬瑭似乎不再疲惫。
之前一直紧抿的薄唇,此刻也仿佛释然了些。
‘本以为,能以地宫下的宝藏开启属于他玄忌的世纪,却不料战争让他空想了这么久。以为他冲破自己内心最后一丝良善,就能像师父那般操控一切游刃有余。却不料,他始终还是输了。输掉了小师姐,也输掉了曾经的信仰。’
假设这次之后,他还能有命回去。
那他一定会不惜一切的挖出宝藏,组建属于他石敬瑭的军,然后扩建属于他,属于他和小师姐的藩地。再然后,他会给小师姐搭建一座种满栀子的庭院。待到盛夏的时候,他还会陪着师姐,在园中扑蝴蝶,捡野果,追猫逗狗。
只是,假设罢了……
突然,一片星晴的夜空,几道划破天际的火光,‘咻’一声打破了所有人的清梦。
最先被惊醒的石敢当,哇的一声就站起来。“……哇啊!进攻了进攻了!”
被他这么一吵,山口的残兵们都被唤醒,鸦雀无声的黑夜,瞬间变得有些热闹了起来。石敬瑭也随着那道火光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道瞬间照亮四周的火光,将山下蠢蠢欲动的梁兵嘴脸,都照的清清白白。
石敢当是个小孩子,自然没见识过这道火光的含义。
当然也只有石敬瑭,和寥寥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兵知道,这几道形状如柳絮的烟花弹,是晋军中常用以发号‘进攻’示令的特殊信号。
看来是在梁人身后,有晋人来驰援他们了。
且先不清楚绕后的是河东哪方大军,石敬瑭是以人头做抵般敢认定,他们天无绝人之路。
此时,鸣金的声音又响起了,石敬瑭赶紧将石敢当身上的战旗掀起,绑在一根沾染了血红的长矛上。
当他重重将长矛插入泥土,一声“……众将得令!是生的卑微,去做他们梁人的舔狗?还是要死的壮烈战死沙场,皆,在此一战!若是还能活着回家乡,今夜之战,都能使弟兄们唱一辈子!有勇者,就请随石某冲锋,惧者,也请躲好地方,免得被英勇的晋军将士污了衣衫。”
残兵们像是瞬间焕然新生,低迷了三日的士气,也瞬间被点燃。
男人之间的默契,就是谁都不愿被人看做是个享受安逸,软弱求荣的弱者。被这石敬瑭一番激励,前一刻还哭唧唧,悄声说着想要去投的小兵,也被这股阳刚的愤怒振奋了。
他们历经三天的消耗,虽气,却终没有忘却自己身为军人的天职。众人大有,此一去便能名垂青史的勇气。这恐怕也是他们最后一丝,为了生存,破釜沉舟一战的机会了。
随着另一道回应的烟花弹,从后方李嗣源安营的方位射出,石敬瑭高举手中的大刀,高喊。“弟兄们,杀!”
顿时犹如泄洪般的晋军,就这样朝着山口另一端,阵仗几乎超出三倍的天威军涌去。
一场更加彻底的厮杀,让双方都如同杀红了眼的地狱修罗。
此时,从天威军另一面包抄而来的小队骑兵,身后紧随其来的,正是打着‘巾帼军’军旗的近千人步兵。
赵岩站在战车上远眺时,还有些轻蔑的意味。
“哼,他们朱赤军已经死到,需要用女人来抗刀了吗?”
只是他赵岩不会明白,这平日里被人总拿来戏谑的巾帼军,才是朱赤大军中,最为隐蔽实力的部队。
很快,赵岩入不得眼的女子们,就狠狠的抓破了他天威军的脸……
相较于与石敬瑭他们这些血气方刚的男儿硬刚,天威军中那些从骨子里就轻视女子的梁军,由于太过轻敌,终被那些女兵们轻而易举的攻到无力防守。
本是一场实力碾压的大战,却不曾料到,天威军竟因为放缓了这三日的进攻速度,反而遭遇了朱赤的‘暗手’。
这场仗从深夜打至天色明亮,没有片刻停歇的喘息。大家都是战至身边的人,都悉数倒下,脚边的血,也都染进了泥土。
最终,赵岩不忍天威军全军覆没于此荒山,便从西面突围了十数里,逃至魏博边境,才敢停下修整。
再三确认晋军没有追来后,赵岩这才撒开了窝着一肚子的火。
“这些个婆娘,还是人吗?简直不能入眼,河东的粗鄙莽妇!”
与此同时,石敬瑭从身后被刺入腰腹的箭矢,已经使得他站立艰难。强撑着手里的大弯刀,单膝跪在一滩血水中,眼里只剩下麻木的恨意。
当巾帼军的人发现他时,那声‘找到了,郡马在这!’,让他的意志力终于耗尽。轰然摊倒的那一刻,他终于放心的闭上了眼皮。
模糊间,一袭鲜红的身影飞奔而来。
石敬瑭来不及认清她的脸,眼皮掉下来的那一瞬,只有她腰间宽宽的束带样式……
后来几日里,梁人始终不放弃前来挑衅。不过都是些边缘小队,想捡天威军战后的成果。李嗣源也根本未将这些人放在眼里,边打边驱的守在山口,俨然一座铁塔屹立不倒。
自从那日拼死一搏后,李嗣源的朱赤元气大伤。
远在千里之外的李存勖自然明白,李嗣源宁可自断双臂,也要苦守武陵山的恩情,早已不是他送其一两座城池能比拟的了。
不久后,从另一处战场送来的侯爵封赏,便成了军中相互流传的欢喜事。
而一处帐篷内,石敢当寸步不离的守在石敬瑭身边,除军医外,不许任何人接近其身边。
好些人嘲笑石敢当是一个娃娃,怕是连个伤兵,都能轻而易举将他放倒,谈何阻止他人的靠近。可这些人,无不是被石敢当抓伤咬伤,甚至有严重者,被其咬掉耳垂前鼻。
石敬瑭终于转醒的那个清晨,入眼便是石敢当脏兮兮一张小脸。
还没等他看清四周,那张邋遢到不像话的小脸,猛然凑近他鼻息,然后难掩狂喜大喊,“醒了醒了,我爹醒了!太好了,啊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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