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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痴心人


大势之下,儿女情长算什么?该来的还是来了。
  天子又被迫出走长安。阉人田令孜挟持天子,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还能恢复往昔。
  寿王少年英豪,领兵来救,于淤泥湖辖地追上。田贼余孽顽固,一场血战后,寿王得胜归去。一时间寿王呼声渐起,惹来天子暗恨。
  她携着中毒昏迷的杰,跪在他面前时,他心中静水还是会再起波澜。
  他还是不敌那声‘朱耶哥哥’。
  天子下令缉拿杰,他率着鸦儿军殊死抵抗,直到朱全忠领着大军兵临城下。义子李嗣源哭求他保命,言河东并州恐经此一役,将再无复燃之机。他还是义无反顾,决绝冷漠。
  老父当年为他娶的那名女子,在城破之日前夜来找他。带着一壶清酒和两个小菜,她立于城墙岩头,任风吹乱她整齐守一的髻。那一夜,她主动揽住他腰肢,见他始终都不肯碰她,含着泪收拾离去。
  他记不清那女子走前说了什么,只一句‘郎君莫再负了痴心人,那样实在对不住奴家这些年,为郎君做的’,久久不能忘记。
  夜色渐白,他自那女子走后,便一夜无眠。鸡鸣声起,突有一家中侍女慌忙而至,言夫人自昨夜便未归家,现在城里都寻尽了,依旧未见踪迹。他自然知道,轻描淡写的应了声‘晓得了’,便不再理会。
  城破了,鸦儿军近乎全军覆没,并州城百姓皆人心惶惶。战后清点时,他这才在一片杂乱尸体中看到那个女人。几乎面目全非,唯有她腕处那双朱耶家祖传镯子,出卖了她。
  听破城大军排查官说,那面目全非的女子,破城前夜潜进营中刺杀主将朱全忠。自不量力之人行自不量力之事,终了还不是被乱刀砍死,死相难堪。
  他观之不言,一脸漠视。心中仿佛撕裂了一道口子,淌着血淋淋的伤口,他不再嘴上喊痛。那年,他二十九岁。
  战后他曾一蹶不振,还好当时残部们不愿弃他,都留下来辅佐他东山再起。也就是自那以后,他开始醉心战争。
  杰走前将何清瑶留下,说害怕她跟着回去受难。
  可半年后她还是要走,他无论怎么恳求,她都不愿留下。只因寿王这次被抓回去,幽禁期间被另一阉人党派救出。
  天子不日就薨了,听说是重疾难医。
  朝中无主,天子又无子嗣,自来亦有‘兄终弟及’的古训。自然,受阉人党推崇,杰顺利成为大唐新的天子。
  河东之地贫瘠,又连受战祸,皆生活贫苦。因不及长安皇城奢靡,自是有留不住她的理由。故,当何清瑶启程那日,他故意避而不见。最终,只有义子嗣源代他给她送行。
  她告诉嗣源,她欠了一个人一生,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然后她转身头也没回的离开。那年,他三十岁。
  失去一个人有多彻底,有时候只需一个转身就能看懂。可他竟花了十年!
  匆匆岁月,他渐渐学会了恨。
  他恨了很多人。其中也包括城破那夜,去刺杀朱全忠的女子。他只知道她丢下自己了,那么狠心,那么无情。他也恨老父,恨其无能庇佑家人。要是当年,老父能一口回绝了大唐天子的使臣,他也不会去到那个叫长安的地方。他回忆里所有的人,他悉数恨过,唯独漏下一个叫杰的少年,和一个叫何清瑶的女娃。
  往后二十年里,他不再提前尘往事,也不再朝长安的方向张望。仿佛某天醒来,他忘记了一切。唯独记得,他要为一个面目全非的女人报仇,去杀了朱全忠。
  和朱全忠的账,一算便是十几年。
  有时候他自己都记不清到底为了什么,总之这些年,他每日都在嘴边骂上几遍朱贼。
  五十岁那年,老十三存孝车裂在他面前。那一地的鲜红和残碎的身体,让他大笑几乎发狂。一些奸佞还在继续说十三的坏话,他耳中听的分明,操起近侍佩刀便砍掉那奸佞头颅。他在众人惊呼声中,他又一次重重倒下。
  只是这次,他不再如临山崩,而是千疮百孔的心,彻底被碾个粉碎。
  直到浑浑噩噩行过人生五十岁的坎,他才一念散尽,皆因自私而错失了诸多美好。
  十三的死,对他打击颇深。一夕间仿佛老了几十岁,将这些年一直执着之事撒手不顾,他再也无心朝事。
  整天醉生梦死,让他觉得活着越来越累。
  直到某天夜半惊醒,他突感胸闷气慌,喉头一紧,口中咯血如涌眼。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哭喊,让他纷乱间,仿佛又一次想回家了。
  夫人劝他将辖地大权交给儿子。他不再言语,杯中温酒一饮而尽后,往夫人怀里倒头大睡。
  最后一次听到清瑶的消息,是从汴州传来的。
  那日,宫人如常来他榻前禀读理好的奏章,他也如常喝着夫人喂来的温酒。宫人尖细的嗓音在耳侧萦绕,他依然昏昏欲睡。突然一个让他尘封在记忆里的名字,从宫人口中念出,他惊得坐起,叫宫人再念一遍。
  宫人重新翻回前页,小心翼翼地读,‘积善太后淫乱后宫,大梁天子以正视听,就地处以绞刑’。

  他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唤宫人再读。
  宫人继续小心翼翼地读,‘积善太后淫乱后宫,大梁……’
  他问夫人,‘谁?’
  夫人俯身过来,在他耳畔说,‘大唐的积善太后啊!’
  再听,他心中最后一息波澜抚平。是啊,最后一息,因为他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用来埋藏心底,不为人知。
  不知何时起,他的心一天一天变小,小到叫他装不下除清瑶之外的其他。
  原来,蓦然回首才看清,他这些年一直都孤独住在一个叫‘清瑶’的牢里。再听见她的消息,他还是会忍不住那锥心般的痛。
  会痛的忘不掉,忘得掉的不会痛。就算在心里找个角落藏起来,也依旧戒不了忘不掉的痛。
  “朱耶哥哥,朱耶哥哥……”朦胧中,一张巧笑嫣然的脸出现眼前。
  他伸手去触碰她的脸,怎么够都够不着。
  “朱耶哥哥,痴心人儿啊!”她还是那么美,竟连说话时,嘴角若隐若现的酒窝,都还那么清晰。
  耳畔已不见别的声音,他只觉得这次转醒,体内舒畅极了……
  医官收回手缩进衣袖,面上尽是愁容。
  世子李存勖焦急的询问,“父王当真回天乏术了吗?”
  “夫人、世子节哀。老臣尽力了。”
  “你父王劫难一生,既已到苦尽之期,亚子就别再勉强。”晋王夫人一边香泪纵横,一边用绢帛拭净老晋王额上汗津。
  “可是……”
  “别说了!”晋王夫人回眸一记凌厉眼色,惊得世子李存勖满脸难以置信。
  “母亲!”李存勖是从未见过晋王夫人如此,往昔温婉恬静的藩王夫人,竟在这一瞬间恍若云烟。
  晋王夫人伸手从老晋王枕下取出一物件,是个暗红色包漆的麒麟纹木匣。李存勖认得此物,这是父王视若珍宝的木匣,从不示人。至于内里关着何物,他亦从未知晓。虽有时也好奇,但他始终不曾生了那窥视之心。
  “母亲不可!此物属父王珍爱之物,母亲此举实乃……”
  “乃何?”晋王夫人凌厉神色稍缓,眼中满是戏谑。
  “还请母亲,自重!”李存勖猛然跪于她跟前,不善言辞的他不知该如何劝说晋王夫人,心中纵有万千词语,最终也只化成带刺的‘自重’二字。
  “哈哈哈哈,自重?哈哈。”晋王夫人猛地掀开木匣,泪眼却紧盯着李存勖,“这一世,若非我自尊自爱,何来亚子你的嫡子之名?若非我!何来你李亚子今日造化?”
  “父王虽病重,可只要我们不放弃,就仍有回转之希。而母亲此刻阻扰,难道是想做这寡妇不成?”
  ‘啪!’一声清脆的掌音响起,房中众人皆吓得伏地磕头。
  “混账。”晋王夫人收回手,转而呵退房中其余人。“尔等退下,本宫有话同世子讲。”
  “是。”
  待房内只余下三人,晋王夫人一改方才神色,前来捧起李存勖面颊,眼中满是担忧。
  “母亲不知轻重了,亚子可还疼?”
  “不知母亲遣退四下,是要告知亚子何等不能人前话说之事?”李存勖不愿看晋王夫人,转过头不让其再碰触自己。
  “亚子不能这般质疑母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你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四字,如同平地惊雷般砸开李存勖脑海,惊愕之下他难再平静。“你在说些什么?”
  “晋王李克用,他只是你的养父。而你,也只是他诸多养子中的一个。”
  “不,不可能。”
  “只因为你出生在他身边,故而让世人以为,你是他嫡子。”
  “你莫要胡说,我是晋王之子,我是。”
  “你不是,你只是前唐帝昭宗一宫中弃妃所生。你不该来这世间受罪的,却偏偏天意难违,跟着为娘的肚皮出了唐宫。可笑的是,辗转来回,你居然还是姓李。”
  “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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