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茶坊初见
正值盛夏,日头毒辣得厉害,可谋生的小贩们还是一个不少地守在街边,愁眉苦脸地以手做扇,以获得些许的凉意。
零星的几个行人间有一辆硕大的马车,伴着吱呀声响缓缓行来,最终在茶肆门口停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先跳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粉衫的小丫头,巴巴地伸出手,像是候着要扶什么人。
于是小贩们便知正主还在车里呢,好奇地向那车帘望去。
只见一只素手自车帘里探出来,皓白胜雪,在这艳阳之下,似上好的玉石一般难掩光泽。
商贩们的眼光痴迷起来,几乎黏在了那只手上,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手的主人。
就在这样的注视下,铃兰自马车中出来,一身薄纱轻扬,虽未施脂粉,却已显倾城之姿,羽睫轻扇,似为这快要凝固的空气带来一丝清风,让人霎时宁静下来。
虽说如今民风开放,不似先朝一般压抑女子,可像这般穿着,外衫轻透,钗环叮铃,一看便是风尘地里出来的。
商贩们的眼光变了味,虽仍难以移开,却又与身边人私语起来,对着铃兰指指点点,似讥似嘲。
铃兰目不斜视,像是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只自顾自地向茶肆里走去:“桃儿,可还有什么要采办的东西?”
桃儿跟在她身后,掰着手指算了算:“没有吧?布匹、脂粉……连摆放的瓷器都买了不少,即便是还有需要采买的,咱们车上怕也放不下了。”
铃兰歪头一想,深以为然,便也不再多说,提着裙摆上了楼。
她们所在的春宵阁是这间茶肆的常客,阁里的小厮早早打点好了,此时二楼最清净的一间茶房里正晾了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
不宽的过道上偶有茶客往来。为免挡住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铃兰还不时回头与桃儿说笑几句。
“诶,姑娘当心!”桃儿突然惊呼一声。
因扭着头而未看路的铃兰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撞得踉跄一步,直至被桃儿扶住才堪堪站稳。
迎面撞上来的乃是个穿了一席素色长袍的男子,头戴帷帽,薄绢垂至胸前,亦是被撞得微晃一下。
“喂!怎么走路的!”春宵阁的丫头都是一个塞一个的泼辣性子,桃儿见铃兰无事,立马冲着来人发难。
方才明明是自己扭头说话没有看路,此时还恶人先告状,铃兰有些羞赧,正要拦住桃儿,却听男子已经开了口:“对不住,方才走得匆忙,冲撞了姑娘。”
这人声音倒是好听,泉水似的清朗;脾气也好,明明不全是自己的错,却还是道了歉。
只是这大热天的,一个男子还带着帷帽,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倒是怎么看着都不合时宜。
“郎君不必自扰,方才也是我没认真看路的缘故。”铃兰不愿多事,只一句话带过了。
“如此便谢过姑娘宽宏。”
说完,那男子便欲离开。
铃兰也未多想,正打算侧身让路,却见这男子刚迈开一步便浑身瘫软下来,正巧整个人都倒在了她身上,几乎没将她压倒。
帷帽在这碰撞之间落在地上,露出了男子清秀却毫无血色的一张脸。
这时铃兰和桃儿才发现,这人竟是个和尚!
与此同时,茶肆门口传来了喧嚣之声,几个腰佩弯刀,凶神恶煞的人大步走了进来,四下张望着,显然是在寻人。
铃兰眸色一动,瞥见和尚衣领处隐约透出来的血色,心中哪还有不明白的,当机立断给桃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帷帽捡了起来,往和尚头上一扣。两人一起将和尚扶着,迅速进了自己的茶房。
不一会,楼下的几个人已将一楼查了个遍,步步向二楼走来,丝毫不顾掌柜的祈求,一间间踢开茶房的门,挨个查寻,眼瞧着就走到了最后一间。
“使不得!使不得呀!”掌柜哭丧着一张脸,想拦却又不敢,只能徒劳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在他的哀求声中,最后一间茶房的门也砰的一声打开,随即便传来了女子的尖叫。
一个女子背对着门,衣衫已褪到了肘间,散下来的头发如瀑一般,将肤如凝脂的后背遮住了大半。
与她相对的还另有一名坐着的“女子”,虽因被挡住,并看不见脸,但露出来的一段小腿却是纤细白皙,脚边堆着的一件薄纱更加让人浮想联翩。
守在这两名女子之前的是一个小丫头,此时正瞪圆了一双眼睛。
“哪儿来的浪荡子,还不快滚出去!”桃儿的声音又尖又利,一边说着,一边将竹编的折屏展开了来。
晕晕乎乎的和尚无知无觉地坐着,身子微不可察地不停下滑,抵在墙上的脑袋猛地一坠,差点带着整个人都摔下去。
铃兰心中一紧,忙伸手将人扶住了。
好在那搜查的几人误见女子更衣,心下总还是羞惭的,下意识便偏过了头避嫌,等到再看过去,屏风已将换衣的两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是什么人?还讲不讲规矩了!”桃儿不依不饶地指着这一堆不速之客,怒道。
领头的一人勉强一拱手:“在下追查逃犯,让姑娘受惊了,不知姑娘是否见过一个受了伤的和尚。”
“没见过!”桃儿没好气道,“你们追查逃犯与我何干,如此莽撞,又与歹人何异?”
“你这丫头好不时抬举!”一人上前一步骂道,又与领头的人说:“这青天白日的在这里换衣裳,不定是哪个窑子里的腌臜货,咱们何苦和她多说。”
掌柜为难得满头冷汗,却不知该劝哪头才好。
“大人说话可要小心。”屏风后,一女子的声音幽幽传出,轻柔悦耳,“春宵阁虽算不得什么高贵之处,却也是有官家文书的,若是凭空担了你这‘腌臜’二字,倒是让阁里的贵人们如何自处啊?”
原来是春宵阁里的姑娘。
几个莽汉眼里都浮上一些轻视,又交杂着难以抑制的向往。
这春宵阁自前朝便有,乃是京城中有名的销金窟,里面的姑娘们个个都是国色,几代老鸨又都极会钻营,到了如今已非平常青楼可以比拟,能进得去的人皆是非富即贵,上至王侯将相,下至世家商贾,无不流连其中。
这些莽汉看不起这些风尘女子,却又因着自己没有资格拥有她们而又羞又怒,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起来入门时看见的后背,此时只想掀开屏风,看看里面的人是不是真有传言中的美色。
可是他们不敢。。
春宵阁中势力极为复杂,传递密文、倒卖官职、雇凶杀人……无数见不得光的买卖勾当都在这温柔乡里进行着,又哪里会有什么省油的灯。
这屋里的两个姑娘看着是手无缚鸡之力又身份低贱,但她们有没有扮演着其他角色,背后有没有靠山金主,谁也说不清楚。
“姑娘莫要生气,是我手下的人唐突了。”领头的人放低了姿态,“只是事关重大,还请里头的两位姑娘穿好衣衫,容我们搜上一搜,若未发现逃犯,我们自然会马上离开,不再叨扰。”
“天下谁不知道我们阁里的姑娘不是谁都能见的,岂能听你支使?”桃儿冷笑一声,“昨日大将军亲自到访,我家姑娘可是门都没开,今日若任你说搜就搜,那还得了?”
“桃儿,不得无礼。”铃兰开口拦道,语调悠然,“大人们公务在身,我们岂能阻挠?只是几位一没报家门,二未露腰牌,倒是让人拿不准你们究竟是不是官家的人。”
“是啊,你说事关重大,倒不如先说说你是哪个府里的人。若你头上的人与我们春宵阁也有交情,姑奶奶便卖你个面子,让你搜了也无妨。”桃儿眼珠子一转,很快便听懂铃兰的意思,顺着她的话,更加不依不饶。
“这……”
来人有些为难,此番捉拿那和尚原本就是因他握住了自家大人的把柄,实在是不可闹得人尽皆知。自己今日报了府名,指不定明日消息便在春宵阁传了开来。
可若就此轻轻揭过而不小心将人放走了,却又不知道会给这天捅下多大个窟窿。
见到这一行人已然势弱,掌柜巴不得他们快走,便极有眼力见地附和劝道:“这房间是早早就给几位姑娘留好的,也确实未见人来过。几位大人何苦与弱女子为难,若是真闹给贵人们知道了,怕是不好。”
领头的人神色中露出挣扎,终还是侧头问掌柜道:“你确定除她们外未有人来过?”
这茶肆里处处都是人,他哪里会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处看,但为了送走这几位煞神,掌柜还是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确实没人来过。”
几人嘀咕一阵,领头的那人终还是拱了拱手:“如此便不打扰姑娘了。”
说完几人退了下去,掌柜欢天喜地,讪笑着将门关上。
屋里一片寂静,桃儿却仍不敢放松,透过窗缝看着一行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身去将屏风撤了:“方才可吓死我了。”
屏风遮住的一角里,铃兰早已穿好衣服,若有所思地将那和尚盯着。
他还是昏得人事不知,低垂着脑袋,肩颈处的一道三寸长的刀口血肉外翻,不知道是从未愈合还是因方才与铃兰相撞而又崩裂开来,到现在还淋淋地渗着血。
他所穿的外衣、鞋袜已不知被塞到了哪里,掩在里面的僧袍也半是撩起,半是耷拉的,衣衫不整更显得脆弱可怜。
“姑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桃儿愁眉苦脸地问。
其实铃兰也不愿意多管闲事,但因着自己幼时也有一段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日子,实在很难不对这狼狈的和尚起些恻隐之心。
管都管了,总不能又将人搁下。
铃兰心一横,吩咐道:“去叫车夫将所有的箱子搬上来,咱们把他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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