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期一会
onceinlifetime
在辻元家佣人的帮助很快换上和服绑好头发，踩着木屐尽量不发出声音，可石质的圆形路总或多或少碰触些清脆的咚声。
来到庭院外便看到少年站在蹲踞前，弯腰用木勺舀水清洗双手和漱口，他那身白底黑斑纹和服配上白发在入夜之后更显眼，不知是不是颜色和光线的错觉缘故少年周身有层浅浅的光晕，收起墨镜的蓝眼亦没有遮掩，在初月映照下清冷孤高得好似脱离尘世之人。
“小真実，给。”
当然一开口还是一如既往的灿烂带狡黠笑容，少年伸手把木勺递给她。
“谢谢学长。”微凉的清水浸润双手和喉咙感到无比安心的惬意。
“那跟我来吧。”见她准备完毕五条悟笑着扬眉，自然而然推开庭院的低矮木门为她带路。
才六点左右的辻元宅很安静。据说这附近八到十点有烟花大会，明天中午要回东京，为了不让京都的最后一个夜晚浪费她的同学基本都搭乘电车赶去逛街。
事情结束后她终于能好好欣赏这座日式庭院的景色，庭院里装饰的几座石灯笼不至于太暗，不时传来悠长悦耳的虫鸣声和初夏夜风声合奏，混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味在晚上别有一番风味，令人心旷神怡。
在庭院深处藏着一座木瓦葺修建的小间茶室，入口一脉相承千利休的待庵非常狭小，旁边还放着事先准备好的实木箱和用来放木屐的鞋盒，打开实木箱叠放着整整齐齐的手绢和折扇。
“这里。”少年的声音压低，许是不想惊扰这份难得的寂静。
“学长请。”他才是主客，自己是从客。
少年没有推辞，两人在门外做好准备工作，拉开入口看到老人的身影，仿佛在里面已静候多时。他顿了顿弯腰鞠躬进入，她紧随其后。
茶室像外围预估就两张榻榻米大小，房间正中央有幅立轴，上面题着「薰风」，立轴旁悬有一个简单不失精致的竹制花瓶，几簇白色的花围着最里面的蓝色开得绚烂。
好像学长的颜色。
真実抿起嘴角望向身边的少年。饶是他在这种时刻也谨遵茶道礼仪安静得一言不发，认认真真行礼正坐，只是注意到她的视线时弯了弯眼角。
有些不自然偏头，真実回忆着这些天学的礼仪谨慎完成行礼，略忐忑等待面前坐得气定神闲的老人开始招待。
由于现在夏天没启用角落下陷地板的地炉，而是用放置在榻榻米的风炉煮开水，一边的香炉散发着让人放松的香气。
首先呈上的是甜食，还是她前几天吃过的那种羊羹。心底泛起惊喜，真実缓缓吸气后端起盘子吃下，扩散在口腔内的清凉甜味让人心定。
好吃。
没想到第一次参加茶会就是由大师亲自招待，还和完全意想不到的人一起参加。
…不，对五条学长来说可能不意外吧，她从一开始就打算茶会请假在旁边保护普通人和协助五条学长，顺便还能观察和继续评估他的能力，所以这几天更加认真学习体验详细分开的步骤过程，争取下次还能去别的茶会。
然而他都看出来了，包括自己这份淡淡的遗憾。
风炉烧开水的声音给只有呼吸声的房间增添宁静，掀开盖子后漾出的暖意也瞬间充满整个茶室。虽然在庭院中央，但四周都没有影子足以盖过它的建筑物，再加上外面的灯笼和月光足以将光线柔和打入室内。
老人有条不紊以柄杓取出热水暖杯暖碗，把废水倒入储水器皿后重新斟酌，严谨地加入抹茶粉后用茶筅刷碗调匀。
动作细致漂亮又洒脱，一点都没有多余的地方，不愧是当代大师。
辻元照和抹好茶后左手手掌托碗，右手五指持在碗边，跪地举起茶碗恭送至少年面前。
是轮饮。
同学参加的茶会是每人一碗的单饮，和他人共用还是有点紧张。舒气让自己放松，真実下意识偷偷看向少年。
五条悟这会没有看她，专心致志伸出双手接起茶碗致谢三转茶碗，仰头扶着碗的边缘轻品，饮完后从腰间取出之前拿的手绢小心擦拭碗口，置于盘上后微微侧身递给她。
没有眼神接触，可传递的过程中对方的沉稳情绪透了过来，两人重新对老人行礼，她端起茶碗回忆少年刚才的动作。
同样漂亮优雅。
热度顺着碗缘从指尖扩散开来，因为有优秀的模板示范和听课练习基础，她一步步地完成饮茶程序，微苦，却让人心灵更为宁静。
是呢，现在只要好好享受这一刻就好。
这可是来之不易的一期一会。
仔细擦拭干净碗口，真実将茶碗奉还给主人。因为是临时决定的茶事，他们省去很多前面和后续的步骤，欣赏完茶具和聊了会天后由少年起头跪拜告别，辻元照和摸着胡子笑着热情送他们出门，以此告终。
换回木屐，外面清新的空气让室内待久了的面颊温度下降。真実深呼吸回忆过程，勾起心满意足的笑容，回去后可以和弟弟妹妹说下这事。
真的好开心。
虽然临时出了很多事，这次课外教学善始善终就很好了，未来会成为她不可磨灭的珍贵回忆之一，多亏让这一切发生的人。
她再次往少年的方向看去，他依然低低垂着眉眼，月光照耀在周身泛起清浅朦胧的光晕。
“五条学长。”
“嗯？”
听到她的声音五条悟回头爽朗咧开嘴角，很快把那份清冷感抛得一干二净，“怎么样小真実？还满意吗？”
“怎么可能不满意。”她语气微上扬。
“话说小真実一开始总在看我哎，我知道我很好看啦，但你是不是看得太入迷了？和敬清寂没有完全达成哦。”
“…学长。”
为什么这人总是这样，刚想对他道谢就说出这种话。
“你有没有坐麻？”
“啊、还好…”
即便省去很多步骤，这场临时茶事还是持续了将近三小时，长时间的正坐导致腿部有些发麻感也正常，不碍事。
“嗯，应该来得及。”少年摸着下巴思忖，招呼旁边等候的老年佣人，“田村女士，能不能麻烦你把我那套浴衣拿过来，再帮她准备一套？”
“遵命，五条少爷。”
“学长？为什么要拿浴衣…”
“这身和服太麻烦了，走起路多不方便。”少年看她的眼神莫名其妙，似乎在质疑她居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随即恍然扬眉笑起来。
——“怎么样？附近有烟花大会，现在去还能赶末班车，机会难得陪我吧？”
他理所当然的态度令她无言以对。
对上少年过于率直赤诚还有些期待的眼神真実只能轻叹口气，也罢，这次真的欠了他不少人请，况且她对此也并非没有期待。
“嗯。”
京都七月末的烟花大会吸引了不少人。
和宁静夜色为主的辻元宅不同整条街道都挂满绚烂的花灯，好比白天那般亮堂。两边陈列一长排的街头摊位，相对安静的河畔也早已有不少人布置准备欣赏烟花。
通常这种很热闹的祭典活动如果不是工作需要他很少会来，倒不如说一般都会和工作撞上吧…今天突发心血来潮很想作为游客看一看。
或许是前面刚陪同样境遇的人度过难得的平静时光。
耸了耸肩，把目光落在旁边的少女身上。小真実自从踏入活动现场后一改往日的平淡模样明显眼底浮现闪亮的光，比茶会时的享受还更像十五岁的小姑娘。
“小真実第一次来烟花大会？”
“不是，很小的时候和父母妹妹来过一次，”少女一直在看旁边的灯饰和各类摊位，头也不回地小声回答，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烟花开始前爸爸妈妈临时有工作先走了，妹妹比起烟花更想去射击摊，就陪她一起去了。”
提起妹妹她眉眼弯弯笑得开心，“她可厉害了，基本把整个摊位的奖品都以一己之力打下来，摊位老板欲哭无泪得很，搬回去费了一番功夫，在家里远远地看了烟花。”
从小如此，难怪会养成这性格。
说着说着她声音低了下来，脸上闪过一瞬的惆怅，但很快被苹果糖摊位吸引过去眼睛一亮，手摸到腰间暗道一声糟糕，只能放弃。
是忘带钱了？
“老板，给我两个。”他跨步来到摊位前利落掏钱付账，把其中一份递给她，“拿去。”
“…我下次出来还你钱，学长。”
“又不贵，你想要直说好了，”他往下压压内心的些微烦躁勾起嘴角，“有的时候不用那么体谅别人，尤其是对朋友和亲人。”
少女握着苹果糖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表情意会到他真正想表达的事，有些无奈了然地扬起眉。
“我是很想看烟花，可妹妹快乐的模样更能让我开心。况且那天我妹妹还把一大堆打到的玩偶放床上和我们一起睡，很难忘啦。”
“不过谢谢学长，这回我就不和你客气了，下次我请你。”
说着她眨眨眼，“毕竟有来有回才是朋友嘛。”
“你可真有意思。”
这孩子在这方面的自主意愿拥有主次，只要知道她不是勉强自己压着感觉就轻松清爽许多。
他个人真的不太喜欢这种不表达真正意愿强压的事情，看来也是他有些着急了。
“五条学长才有意思。”少女不甘示弱反驳，此时大批人流朝河畔涌去，许是马上就要放烟花。望了眼河畔的方向她轻叹，“可能今天也没法近距离欣赏，有点遗憾。”
“不会。”
“哎？”
在少女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伸手拽住她的手腕，那好似受惊猫咪的表情令他起了想捉弄的心情，但不是现在。
一路拽到比较隐蔽的地方，少女开口时还有茫然，“学长？”
下一秒她就发出哎哎哎的声音，随着惊诧和他一起慢慢升到半空，直到腾在适当的位置才停止继续，庆幸果然事先交代给两人选深色浴衣是明智选择，晚上基本看不出。
“这里就可以看了。”
“不不…”从少女那边传来轻微颤抖，他笑嘻嘻地随手把苹果糖置于半空，双手拉住对方，“我在呢，不会掉下去的。”
“不是这个问题！”
“所以小真実现在能使用能力吗？”
哦对正好他对此很好奇，不试一下无法放弃。
“……你这人真的是！”少女明显被他都气梗得笑出来，随即他敏锐感受到周身渐渐形成个上边半圆形下边平面的防护壁，把他们两人都包容其中。
从左手相握的位置传来股奇特的温度，但不讨厌。
“五条学长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没事，我不会掉下去。”她声音里带了几分气鼓鼓，学着他的语气回应，“真遗憾，你大概需要砍断我的双手加以毁去才能阻止。”
“啊呀我哪舍得对小真実做这种事，”再继续踩边缘她可能要生气，他选择识相松手，解除能力后发现还能踩在透明平面上，“这好厉害好方便噢。”
“外人也看不见我们。”她补充道。
太谨慎了！
真的好方便！
这么说其实这孩子「防护」的能力并不仅仅是防护，更像是自己创造出「空间」啊…好有趣，不知道能不能试着从内部毁掉。
“里面的防护效果比外面还强，学长之前拿术式打过应该知道吧。”
“啊，果然被发现了吗？”
“是学长太明显了。”
她头疼揉额角，挥了挥左手在空间内叠加层次，坐在新造出来的高低阶梯上双手撑着下巴静候烟花，顺便四处张望一下，带着别扭感慨。
“你选的位置是不错。”
“哈哈谢谢夸奖！”当刚才那些事都没发生过，他果断坐在少女旁边，少女身子僵了僵但没有拒绝，只是无奈地看向他。
“学长，你穿浴衣还戴墨镜挺奇怪的。”
“人少还好，人多不戴太麻烦了。”
特别是这种祭典人特多的地方，直接裸眼接收到的信息比平日更加汹涌，虽然他不是处理不过来，可尽量不想做太烧脑的事。
“…这样，学长果然辛苦。”
“小真実也是真体贴，你很擅长顾虑别人的感受哎。”他咧开嘴角笑道，停顿几秒后压低声音，“说来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你。”
“嗯？”
他直觉问出这个问题后两人的关系会有明显的改变，然而目前的他不知道是往哪个方向改变，这种少有的未知性让他期待兴奋又有点紧张。
“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小真実，你总会优先选择保护别人，之前在诅咒师的领域内也保护我了。为什么，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事吗？你明明有那么强的力量还要遵守规则吗？没有想过去做别的——那种更大场面的事吗？”
随着他的一连串问题少女眼神越发惊异，他握握紧拳松开，轻松笑着等待回答。
“…好意外五条学长居然会问我这些，是呢…”
比想象中要更快开口，少女对此毫不犹豫，仿佛早已坚定于心，“不是「必须要做的事」，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就像五条学长说的那样我的能力很强，比起任何都更加能够帮助和保护他人，所以我出于自己的意愿和选择想去这么做，没想过做别的。”
“不是职责？”
“职责啊…给能力和想做的事强行赋予责任很奇怪哎。我从小明白「我很特别」，那我就要做些「特别的事」，施加没必要的责任和道德反而会让人很不适，这些都是我本人的选择，我为自己的意愿才做，不是为那些责任和道德才做，后者本末倒置了吧？”
到底是什么呢，这种感觉。
心脏猛地加速，仿佛从胸腔处扩散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思绪有些混乱暂时无法理清，他以前从未体验过这番心情，可他非常肯定有开心和愉悦。
仅有的紧张在听到答案那刻起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有兴奋和高兴。
他从小不喜欢协会那群陈腐老头的原因就在于他们会不断强行施加那些毫无意义的道德观和责任感，仿佛不服从就是异类。
「咒术」是为了保护「普通人」诞生，「咒术师」的职责是「保护普通人」，「普通人」「非术师」都是「弱者」，咒术师是「强者」，「强者」保护「弱者」是应该做的事等等等等……
——开什么玩笑。
因果关系完全搞错了吧？为自己所做的事强行套上枷锁只会束手束脚，就好像把自己的无能和真正的软弱隐藏在道貌岸然的规则后面借此抬高自己，可笑又悲哀。
「我的人生」得由「我亲自」去决定该怎么做，而不是被「人为的规则」驱使。
可惜几乎所有人开口闭口都是职责，真的很麻烦。
他太讨厌「正论」了。
“我大概能理解学长为什么问这些，嘛…确实世间充满许多不公和让人无奈的事，一人之力无法改变。可是这个世界和社会是靠绝大部分一般人、秩序和规则撑起的，自由同样得基于必要的规则，我并不是说它们一定正确，所以我会遵从我认为正确的「规则」，仅此而已。”
“万一日后出现变革并且我认为正确，我也会接受并遵守。因为对我来说这才是能够在最大范围内保住最多人的唯一方式。”
少女说这话时表情无比认真，说完后却有些不好意思地脸颊微红，“我难得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不好意思学长。”
“不会，我能理解。”
何止是能理解，他现在无比确信他们是「同类人」，而他是第一次见到想法和自己如此契合的存在，甚至以后——或许再也碰不上第二个了。
“说来这几天很感谢学长，”她忽然想起什么咧了咧嘴角露出笑容，“你一直在暗中保护我们，拿回咒物时也是，我觉得还蛮新鲜的…第一次处于被保护的位置。”似乎是真心话，她的笑意越发可爱温婉，完全没有模板味。
“还有茶会和现在，我好久没感到那么开心满足，谢谢五条学长！”
她好可爱。
脑海中无来由涌上这股念头，在想到的那刻他就确定了接下来的事实。
终于明白那份开心愉悦是为什么了。
“你真的——真的太有趣了，”
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走？
“小真実，我喜欢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夜空猛地绽放绚烂的烟花，五颜六色充斥黑幕和月亮星星互相点缀，他无暇再看烟花，况且映入少女眼帘的景色已足够吸引他此时的所有注意。
第一波烟花结束，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动，眼底如同一汪深泉。
“小真実？”
怀疑自己人生第一次告白是不是被烟花声音吞噬，他在少女面前摇了摇手觉得不满，“你要是刚刚没听到我再说一次，我喜欢你。”
“我听到了。”
少女眼底漾起涟漪，和他想象中反应完全不同，她只是无奈用双手扶住脸颊，指缝间能听到她轻微的叹息。
“五条学长。”
“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想跟你说，学长大概是对「距离感」没有意识？有些话和行为不能随随便便对女孩子说和做的，别人会很容易信以为真。”
“哈？”
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她这是以为自己在开玩笑和不懂分寸呢，他像是这种人吗！…好吧之前的相处确实有点。
略烦躁揉头发吸气，他再次开口。
“没有。”
“咦？”
“我对你一直是认真的。”
“……哎？”
和少女眼神接触时夜空开始第二波烟花，这回她不再平静，仿佛是从他眼中读到真正的情绪她双颊腾地绯红，眼神也少见慌乱躲闪起来。
糟糕，好可爱。
“我我我、”逮着空当她结结巴巴开口，“请、请允许我郑重拒绝学长！”
“你拒绝得好快？”
少女往后退了几步对他鞠躬，“五条学长虽然很麻烦，还事情特别多…”
“等等，你为什么拒绝我后还要批评我？”
“——我觉得你其实是个细心又意外体贴的好人！我不讨厌学长，对你也有所改观，可目前我对你没有恋爱的感情，如果没有当场回复对你非常不好。”
“所以请允许我拒绝，很抱歉，五条学长！”
这孩子认真过头了。
但又是真的可爱。
好气好笑摊开手，他从刚才的话语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原来小真実一开始不喜欢我啊，现在觉得还不错？”
“…是，那是——”
“那就足够了，我先接受这个回答，但我保留让你随时收回的权利，”他勾起嘴角笑得一如既往狡黠爽朗，“感情会改变，你自己刚开始都没想到会这样吧？”
“确、确实…”
“小真実现在能断言以后没有任何喜欢上我的可能性展开吗？”
“…这个…”
“所以嘛。”
是啊，他们来日方长。她目前还没法离开他身边，勉强？当然不可能，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够在这段关系结束前和她开始新的关系。
他会让她喜欢上他的。
“是呢，我们下次去哪里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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