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沉迷

这间私人会议室位于指挥部的最深处。两旁古树掩映，松柏森森，幽静安宁。入口就在树木掩藏之中，外人一时是很难搞清楚的。无为推开门，进入前厅，又穿过走廊，检测过dna，这才轻敲木门。

        “进！”渴将军喊道。

        无为走进去，三哥四哥正围坐在渴将军的大转椅旁边，还在最后核对宴会上的饮食名单。

        “葡萄酒的数量我感觉还远远不够，应该再增加二百瓶，对对，孩子们，千万不要以在地球上生活的人们的标准去想象黑狼星人的胃口。知道吗，他们在外太空漂泊得太久了，孤独和清冷得也太久了，应该让他们在我们的宴会厅里热络起来！高兴起来！这是极其重要的！马上就去调酒过来，把西南部酒窖里的存酒都搬运过来，那里是最近这十年来最好的存货，保管让他们喝得走不动道！……歌舞表演的人数不一定要多，但是节目要精彩，要真正的漂亮，美！要想方设法吸引到他们的目光！想想地球人发明的那些舞种，那些王公大臣们最喜欢的，再排得满一些，宁可多一些节目，也不要空场。不要让他们休息和思考。黑狼星人思考起来，那是对我们最不利的事情……怎么，厨师还没有全部到位吗？还差几个？还差五十个？找找找！快去调人！海鲜和烤肉是需要厨师好好掌握火候的！已经在路上了？给交通部部长打电话，让他发战斗飞艇过去接！要快！这都快要开宴了，人手还没有凑齐！老三你现在办事懈怠太多了！……”

        渴将军对着他们俩发起了脾气，三哥和四哥凑在他耳边急促紧张地告知原由，但是父亲显然没有那么多耐心听他们为自己的失职推脱……

        无为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静静地等候。他并不觉得父亲的这些安排是毫无必要的小题大做，相反，在十来年应付黑狼星人的经验中，他和父亲得出了一样的结论：让他们吃好喝好，酒足饭饱，可能真的比什么都重要。

        还有两分钟，两分钟以后，他就得催促父亲停止手头的工作，穿上正式礼服，走向宴会大厅了。

        他环顾四周。这会议室还和小时候他过来第一次参加会议的时候一个样子。渴将军和其他火星权贵的喜好不同，他只喜欢各种木头，而这间会议室就是由上好的橡木装饰成的，与火星人其他奢靡的房间相比，这间屋子是难得的简单利落。没有多余的装饰和雕刻，靠墙的那头摆放着父亲的巨大办公桌，左侧右侧都是书柜，但上面不放书，放的都是一些等级较低的文件档案，方便他随时查看。至于书，渴将军不是一个书虫，管理地球也没有现成的书好读，大量从世界各地搜集而来的珍贵古本书籍都被堆放在这间会议室下的地下室，长久以来根本无人问津。窗台上放着一盆稀世兰花，淡淡的蓝色，可能是这间会议室里仅剩不多的一点点装饰。

        时间到了，他必须提醒父亲了。

        “父亲，该换衣服了。”他站起来轻声说道。

        三哥四哥停下讨论，渴将军好像这时才突然发现他进来了：“哦是吗？时间快到了吗？”

        “是的，还有五分钟就要致辞了。”

        “那好，来吧，帮我把衣服穿上吧。”

        无为走向前替父亲穿衣，拿上发言稿，三哥和四哥冲他点点头，退到旁边把宴会安排事项再一次整理一遍。

        他们都没有再提到放在桌上那份战时报告。他们一整个下午都在讨论这份报告，现在，到了放松的时候，谁不想就这份报告再多说一句了。

        这份报告的内容很简单，但却触目惊心。里面核心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一半左右的火星高级将领宣布独立——非常彻底的独立，他们所辖区域、军队和他们个人的独立。他们从此将脱离渴将军的任命和号召，而在各自封地上展开对黑狼星人的反攻。从昨天晚上开始，渴将军总共收到了十三份这样的独立宣言。其中，他们好像是商量好的，都谈到一点，在抗击的过程中，他们并不排斥和地球人自己的武装小组一起精诚合作，阻击黑狼星人的入侵。他们将摒弃从前繁琐的申请流程，从此以后由他们自己直接判断，直接下命令，而不再等待渴将军的指挥。

        如此大范围的哗变，事先他们却没有得到风声。渴将军甚至无法辨别，这十三个宣布独立的区域，有没有提前和黑狼星人串通，透露出地面上关键设施的坐标？他们是不是提前就和当地的地球人反抗组织有密切的联系？有秘密协定？有哪些区域，提前得知黑狼星人这一次突袭？下午的会议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谁也无法说服谁。

        但是，窟窿已经出现了。

        帝国大厦摇摇欲坠。

        渴将军在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宣布了晚上将举办盛大晚宴的决定。笼络住黑狼星人，让他们的贪心有充分的释放空间，将谈判节奏牢牢控制下来，才是解决这些内部哗变的方法。等他把黑狼星人安抚好，那才有空转头抓内贼。

        无为和其他的兄弟们一样，听从父亲的一切命令。但是他仍旧内心深处感到了隐隐的不安。

        要做出什么样的让步才能让黑狼星满足？在这十年的谈判过程中，黑狼星人的无耻狡诈，贪婪残暴，难道显现得还不够多吗？就算黑狼星人愿意接受所有的谈判条件，接纳所有的平民成为他们在地球上享受生活的服务提供者，那么，对待他们这些贵族，他们难道会心慈手软？该拿他们这些贵族怎么办呢？让他们也去当奴隶，做牛做马？还是让他们入室伺候，成为高一档的侍从？还是干脆把他们全部干掉，以免后患？哪一种可能性更大？这答案，即使无为这样不常读书的人，也是知道的。那是确定无疑的。没有退路的。

        渴将军停在房间里最后顿了顿，说：“宴会结束后，召集所有将领和权贵重回会议室，把我们库存的所有星际航船全部从数据库里梳理出来。该修的，该换的，都要立刻去修去换。未来72小时，不允许任何人睡觉。所有人要加足马力工作！”

        无为和三哥四哥都愣住了。

        父亲已经开始考虑到最坏的那一步了。

        四哥在桌边低着头不说话。

        三哥一个并脚，说道：“是，父亲。”

        渴将军抬头又看了看老三这个儿子，因为长期高强度的工作，他的面色憔悴得像是生了一场大病的人。

        “无形，你还能坚持住吗？”

        “完全可以，父亲。”

        渴将军点了点头，“无音，别想了，照我说的去做吧。等会安排完了，你们也赶紧过来吃点东西，和大家打声招呼，顺便听听各方面的意见。”

        “是，父亲。”三哥四哥同时应道。

        渴将军调整了呼吸，转头对无为说：“走吧，我的飞行大队总队长。”

        ……

        阿达在剑上校的带领下找了个位置坐下。这宴会的规模实在令人乍舌：长达五百多米的双排自助餐餐道，上面玲琅满目，应有尽有，无数她从未见过的地球美食陈列其上，单单是造型，就堪称是艺术品！一边，是数不清的珍馐佳肴，就好像是即使完全不吃也一点没关系似的堆放成小山，用琉璃托盘装着，正连绵不断地从侍者的手上放在那宝石镶嵌而成成的长条水晶桌上……另一边，是五光十色的各类美酒甜饮，那漂亮的颜色，比地球上居住的各色人种中最惊艳的眼睛的颜色还要闪亮十分。酒香混合着各类果香、蜜饯香，从四周向她身上扑涌过来，令她觉得好像已经醉了三四分……

        她不由得感叹道：“这……这也太奢靡了……”

        剑上校在一旁轻声问：“你想吃什么，我帮你拿。”

        “一个樱桃果冻就成，我感觉……就这么看一看，好像就饱了……”

        诺大的宴会大厅里，已经十分拥挤了。各级火星人、地球人的勋贵富商们携着美艳绝伦的女伴们已经入场等候多时，另一边的入口，黑狼星人的高层官员和军队实权派也带着女眷们一一入场。一时之间，觥筹交错，云鬓楚腰，珠光宝气，华裳争艳，那繁花似锦的景象，令人简直要感叹，这地下的宫殿，宝石铺呈的大厅，正呈现着地球最平和美丽的盛会的图景。仿佛昨天的流血牺牲、生灵涂炭都是幻觉，都是虚假，这里的其乐融融，才是真实。

        阿达细看那黑狼星人的样貌，好像与火星人没有太大的差别：机体和皮肤是同样的毫无瑕疵，面容头发一看也明白，是经历过上百代的dna反复筛选才能获得的最好的比例和颜色，更不要提那和地球人比起来，明显占优的挺拔的身姿、绝佳的肌肉。太完美了！他们和火星人一样的完美，一样的漂亮。好看到不似真人（真的地球人），好看到都几乎没有生气和活力……是，他们的肌肤太过白皙了，白皙到好像没有血液在皮肤底下流动……

        “他们真漂亮啊……”阿达看得目不暇给，即使是带着仇恨去看他们，她也忍不住要惊叹。

        “黑狼星人对dna改造的要求比火星人更苛刻，他们的改造技术也发展得更好。”剑上校说。

        “可是，可是好像已经好看到了带有一点虚假……你觉得呢？”阿达问。

        “凡事要做到极致，就不免失去了活力。物极必反的道理，我看黑狼星人似乎还不太懂。”剑上校淡淡地说，“因为他们过于追求极致的身体机能，集体坚决地抛弃了许多看上去好像无用的垃圾基因，导致他们在种族繁衍和环境适应上出现了重大缺陷。比如，黑狼星人无法耐寒，他们必须要穿上特制的电子服才能在地球表面活动，否则战斗里会迅速下降，肌体也会在五分钟之内死去。他们对居住环境比我们，火星人，有着严格得多的要求。”

        阿达完全没想到火星人竟然也把物极必反的道理这样经常地挂在嘴边，她不免对剑上校起了十足的好奇心，不过现在还不是询问剑本人求学历史的时候，她继续对黑狼星人的特点追问下去：“那他们何必非要入侵地球？实际上，地球上现在的温度早就已经不宜居了。”

        “因为在外太空漂泊更加艰苦。星际航船需要定期补充能量矿产，他们得找到合适的行星或者恒星，花大力气锁定、跟踪、降落，然后想尽办法在星球表面开采矿产，这样的过程，令他们已经损失掉了七成的人口。他们再也不想那么辛苦了。尤其是我们本银河系最近几十年旋转到了一个极寒的空域，单是漂浮，就要损失掉超过以往上百倍的能源。这使他们的生存遭受了最恐怖的挑战。如果不侵占地球，他们这个种族可能就面临着灭绝的风险。”

        阿达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信息，心中还在默默琢磨，剑上校又说道：“你注意看，他们开始吃东西了。如果不是渴将军的宴请，他们这十年也只能回到漂浮在近地空间的母舰上吃胶囊和营养素，所以……他们的吃相……你看看吧……”

        果然，阿达注意到，黑狼星人的将帅们几乎是带了一大家子来赴宴，女人和孩子们即使吃一口苹果，也要彼此欣喜地窃窃私语许久，好像吃到了什么绝世美味。他们有秩序地从第一道菜吃过去，然后是第二道菜、第三道菜……一道菜也不肯错过。即使是那些为了摆盘好看的花瓣，他们也细细地咀嚼，忙不迭地与彼此分享感受……

        “她们……她们好像很珍惜每一道食物……”阿达说道。

        “是的，即使这需要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什么？怎么会？”

        “因为过于极端的基因筛选，实际上，黑狼星人是无法消化这些食物中有点多的盐、糖和油脂。这样吃下去，过不了十来年，他们就会因为各种慢性疾病死去。而他们原本的设计寿命，是有一百五十岁左右的。但是，他们宁可少活几十年，也要品尝这些美味……可能这就是活着吧……我们所有种族都想要体验什么叫做真正的活着，否则，活到一百五十岁又有什么意义呢？”剑上校说话的口气平静而理性，但是他的话却解答了阿达许久以来的困惑。

        “所以……你们反倒羡慕地球人生火做饭，散步逛公园，男女结成夫妻产生爱恨情仇，生儿育女割舍不下……你们要来抢占我们的生活乐趣，剥夺我们的各种权利，让地球人给你们当牛做马……”阿达说。

        剑上校看向阿达，眼神中不是火星人里通常带有的轻蔑和居高临下，而是充满了慈悲与理解，这一点真是极其少见。

        “我们，火星人，可能因为太长时间漂浮太空，所以带有一种致命的弱点。”他说。

        阿达抬头看他：“是什么？”

        “容易沉迷。对于一切触发活着感受的东西，都容易沉迷。我们火星人的核心问题，是没有感觉。而你们地球人，却富有感觉，各种各样的感觉。三百年来，我们指责你们感性，其实我们是羡慕你们有感觉。”剑说。

        “你们可以在dna中植入关于感觉的片段。”阿达说。

        剑被她逗笑了：“我们的技术还达不到这种程度。首先，有一点我们就无法做到。我们无法提炼感觉。另外，我们无法描述。我们火星人的语言贫乏得要命，很多很多关于感觉的词还是跟你们地球人学的。”

        阿达呆呆地盯着他看，他笑盈盈地回看她。阿达觉得这个火星人很有意思，这一瞬间她感觉和他好像很亲切，很能交谈起来。真想和他当朋友啊，她心里想。

        “你是火星人里的哲学家吗？”她说。

        剑又笑了：“不，我只是善于想一些事情，并且说出来罢了。”随即他又正色道，“也许火星人在修正dna的时候也不小心将一些看似无用的片段给丢弃了，导致的后果是，火星人一旦沉迷于某种感觉，那是要命的……也就是说，那种感觉很快就成为生命本身，生命的意义所在，是不能轻易失去的。我们没有学会处理感觉，没有学会摒弃沉迷……这是很可怕的。因为这意味着，一旦沉迷的对象不存在了，那感觉就不存在了，生命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阿达，你知道我在说谁吗？”

        阿达有些警觉，有些预感，有些脸发烫，她仓促地接道：“谁？”

        “你知道我在说谁……无为……你不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没有任何预告地剥夺他的那些感觉，我想，他会承受不了的。他对你的种种怪诞的行为，我看在眼里，我马上就明白那对于他意味着什么……是啊，你多漂亮啊，像一只夜晚来敲门要水喝的小鹿……”他看着远远的演讲台说道，眼神却近乎空泛，但阿达觉得他实际上什么都没看，只是在发愣而已。

        “剑上校……我没有……可能你搞错了……”阿达仓皇失措地辩解。

        剑上校挥挥手，安慰她似的笑了笑：“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你明白我说的话，对吧。我的意思是，多给他一点时间，不要立刻把一切全部夺走，仅此而已。先不说了，你看，渴将军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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