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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活字


毕升引着许衷等一行人,走到了自家两个儿子的身边。

        地上铺了一张大草席,毕家大郎二郎分坐在草席两端。

        大郎面前摆着一个上下三层的架子。架子上有密密麻麻的泥块,不凑近看,并不晓得那是什么。

        只见大郎一手持着本书,一手持着一块大铁板。似乎在对照着书,从架子上取用泥块,安在铁板上。

        那铁板下有薄底,四面是竖起的,不叫泥块因倾斜而滑落。

        朝烟问道:“毕待诏,请问这泥块是什么?”

        毕升从架子上拿起一小粒,交给朝烟看。

        “这是胶泥所制的活字。”

        朝烟和朝云共看这一小颗活字。单这么看着,觉得这与阳刻的印章没什么差别。似乎只要沾了朱砂印泥,便能在纸上印出字来。只是胶泥所制的活字到底更轻小些,没有印章那样的厚重。

        毕升接着道:“取分量适当的胶泥,制成此形,在头上刻字。再用火烧,使其坚固,便成了活字了。制出通常文章中会用到的那些字的活字,再对照着文章,将一个个字排在铁板上,便成了活板。”

        毕升伸了伸手,大郎心领神会,将手中刚排完的活版递给父亲。

        他展给客人们看:“就是这样的活板。一个个字都按着所印之书的文字来排布,一面活版印一面书。”

        “实在是奇思!如是一来,刻印用的字一个个分开了,不似从前用的刻板,一整块板印一面,刻错一个字便整块板都废了。这样的活字,还不止能用一次。这块活板用好了,下一面还有这个字的话,就还能再用。”朝烟止不住地夸赞,而又问:“那这样的活板做好后,又该怎么在纸上印出字呢?”

        毕升笑了,将手中的铁板递给一旁的二郎。

        二郎面前的不再是一架子的胶泥,而是一叠叠的待印的本子册子,手边还有墨汁与刷子。

        他刚放下上一块印完的铁板,便从父亲手中接过下一块。拿起刷子,沾上墨汁,在铁板里的活字上刷上浅浅一层。

        在墨半干未干之际,摊开一本书,对准铁板的位置,轻轻盖了上去。

        很快,那面书页便印制成了。

        几人站在大郎二郎身边,看着兄弟俩无间地配合着。

        大郎制铁板,二郎印书。一块铁板要制出来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毕竟一面书里所涉的字有许许多多,要从架子上一一找出来,破费点功夫。

        但正是这样的功夫,能让二郎一本、一本地印下去,百十本就这样印出来了。

        比起从前老的刻印工事,不知便利了多少。

        朝烟看了看许衷。

        其实许衷并不是第一次来看毕升做活板刻印,先前来时,毕升已详尽地说过该工事的做法与好处。

        许衷看了,也是交口荐誉。说道这样的活字如若能推而广之,让各州各县的长吏、文学都知晓并用上,那么,书册便不会像如今这样昂贵。到那时,即便是贫寒百姓,也能买得起一本李太白的诗集。

        此般遥想自然过于长远,许衷无非也只是想想。但毕竟是自己资助多年才成就的美事,他当然说给朝烟听过。

        朝烟晓得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她要带着朝云来看看。

        她知道,朝云一定会喜欢这个的。

        从前,在朝云还在李家家塾读书时,每每被范教授说字写得太差时,便常常会想:若是有朝一日,做书成集不再需要人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勾写,而是有什么东西能直接在纸上印出来就好。

        姐姐告诉她,刻板印书便是能替了手的好东西。

        她那时便说:刻板实在太麻烦,刻错了一个字,就得整板重来。

        要是有更加方便的,更加快的刻印工事就好了。那她的字写得差点也无所谓了,反正都会有东西代替她自己写的字被印在纸上。

        年少时的琦想成了真,朝云惊喜之余,还有些许感动。

        怪不得姐姐说什么都要带她来这里。

        原来姐姐都记得!

        正是心绪起伏之际,毕升又从檐下取来一本已经印完了的本子,交给许衷。

        “大官人看看,这便是新印完全本的一册。”

        许衷并不做头一个翻开的,而是将本子拿给了朝烟。

        朝烟在手中摩挲一番书封,随即又拿给朝云。

        “云儿,你来看吧。”

        朝烟笑着说。

        朝云奇怪地接过,翻开第一面,护页上不着一字,连作者之名也不见。

        朝烟道:“你再往后翻一页。”

        再翻一面,便见书页上写着:凉州词其一。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朝云问:“这是出塞诗本?”

        是她喜欢的东西,姐姐姐夫如此用心,竟然让毕升他们印的是出塞诗本!她笑了,再看下去,却见着玉门关三字后,跟着的是一串批注小字:“王之涣神思飞跃,黄河似有通天之法,与浩渺云海相连。不愧为千古奇句。”

        她看着这几句短短的笺注,有些发愣。

        熟悉之感渐渐涌上心头。

        再往后翻一面,看见的是王摩诘的《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后跟着小注“居延,现为元昊领地”,最末写着“此乃千古奇观,他日必亲往此处,看看大漠究竟。”

        这是朝云在抄本里头抄过的诗,和她写过的笺注。

        这本诗集的编者不是旁人,正是她李朝云。

        从前她自己做的抄本总是因字太差而读者寥寥,如今,竟有人将它们印出来了!

        她再去看毕家大郎二郎此时正在印的活板,不也正是她许许多多的抄本其中之一嘛!

        她遍阅古今出塞诗文,不想有朝一日,真有这些抄本被印出来成书的时候!

        朝烟笑着问她:“怎么,认出来了?”

        朝云手上持着诗集,红着眼说道:“姐姐,多谢你!”

        多年的心血倾注其中,本没有盼望过什么回报,无非也就是自娱自乐的事,竟有人能替她记挂着。

        此后,她做的抄本诗集,兴许就能同那些写诗词的文人一道,被后世流传下去。

        人们要找诗词的评注,兴许看的就是她李朝云本。

        几百年后之人,提起大漠孤烟,兴许就会想起:那是千百年前李朝云向往之地。

        她李朝云的名字,和西北,和边塞,和草场,和大漠,忽然间有了微妙而不可忽视的连结。

        许衷也拿起一本抄本,告诉朝云:“我看过了,姨妹所作的笺注准而精,挑的诗文也都是最最要紧的几篇。若是姨妹同意,这些首批印出来的抄本,我便叫人再印上编者名氏,放到许氏书局之中售卖去了。”

        朝云点点头:“姐夫拿去卖便是,我留着又没有什么用。”

        朝烟推了推许衷,笑他:“挣来的你可一分都不许贪,要么给我妹妹,要么给毕待诏,可不准装进你自己的银袋。”

        许衷也笑:“书局那里总也得分点钱去。”

        “书局那里,你那你自己的钱去补贴吧。”朝烟还是打笑他。

        毕二郎适时抬起头来,说道:“许大官人若要将这些诗本子卖了,我一定守到书局门口去买第一本!李娘子的抄本做得好极了!”

        毕大郎“嘿嘿”地也笑:“就是这字有点儿难认!”

        朝云在帷帽后悄悄擦了擦眼下的泪,不想叫旁人看见。

        离开相国寺东门大街,快到了吃中饭的时候。

        许衷想带着姊妹俩去吃遇仙正店,再尝尝孙四娘的手艺,不过朝烟倒是更想去州桥边的王楼吃灌汤的软皮包子。

        王楼离相国寺东门大街并不算远,稍往南一两里路,再一路往西,直到州桥,过去便是了。

        许衷打马在前,朝云与朝烟坐着车,车后跟着一众下人。正是仲夏时节,天气热起来不得了,早间出门时帷帽还戴得住,此时到了车里,再戴着便嫌热了。

        朝云一把将帽子从头上扯下来,放到一边。朝烟也笑着摘了帽子,再去给妹妹整理发髻。

        快要到州桥的时候,马车忽而停了。

        朝烟掀开帘子,问一旁骑着马的许衷:“羡真,怎么了?”

        许衷看着从州桥南面骑着快马而来的一骑,回朝烟道:“有中人出宫,避让一下官差。”

        “哦哦。”朝烟又放下帘子。

        中贵人自宣德楼驾马而出,顺着御街而下,要过州桥后向西出郑门,奔赴渭州本镇。

        许衷勒住缰绳,坐在马上,看着中贵人从自己面前过去。

        那人一身武将官服,高视阔步,气宇非凡。若非身上悬配内臣腰牌,根本看不出是个宦官。

        正如是想着,只见中贵人也微微侧目,看向了他。

        许衷当年在殿前司当差时,便知道宫里有这么一位中贵人。

        与别的内臣都不一样,这位中贵人身手武艺都出众,更有带兵打仗之才。可惜去了势,入了宫,不然兴许考个武举,还能与他一起做殿前司的同僚。

        许衷任职于金枪班,与中贵人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对那位传闻之中的中贵人也只是耳闻,并没有见过。只有一年宫中禁军操演,官家亲御,他远远地看见了官家身边站着的那位内臣。

        他听见,官家叫那人“长卿”。同僚告诉他,那就是孙全彬。

        当年的一瞥,与如今州桥上的一面,人影相互交叠。

        许衷认出他来了。如今的渭州兵马钤辖,孙全彬。

        他从没有与人说过,他对于这些能监军的宦官们之羡慕。

        他从小的心愿,便是做一个保家卫国之大将,在沙场上一刀一枪杀出个功名来。

        可惜就算他中了武举,父亲死后,他也只能辞官回家,继承家业,终日操劳着店面铺子的生意。再怎么娴熟的武艺,都也只能暂且放下。

        每每想到西夏贼子,他何尝不想也像那些宦官一样,领了官家给予的兵符,监军上阵出兵,击退敌军,封狼居胥如霍去病呢?

        但又想到,那些宦官却都是阉人,没有命根子的人,他便又想,自己也还算幸运。

        起码他还可以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他还有朝烟,还有许家。

        宦官呢?

        他转头,看向了身后的马车。

        车上坐着的,除了他的朝烟,便是那心心念念着孙全彬的李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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