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雪满
正月十五,天寒,一阵阴雨让李朝烟犹豫着该不该出门。
许衷从屋中出来,给朝烟身上披上一件袄子,又拢住了她的手。
朝烟扭头问道:“易哥儿呢?”
“哄睡下了。”许衷从后抱住朝烟,享受着夫妻二人之间的温存。
“我们走吗?”朝烟又问。
许衷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天太冷了,你吃得消走么?”
前几□□烟为去安抚痛失白草与雪满的妹妹,大过年的,连着几天都往郑家跑。朝云倒是慢慢好过来,朝烟反倒吹了冷风着了凉,吃了几天的药,这两天才好些呢。
今日元夕,开封府放关扑,原本夫妻俩说好要一道往兰仙关扑场一道看看生意去,毕竟那是许家若干产业之中最赚钱的地方之一。不仅如此,那里也是朝烟与许衷当年定情之地。一晃多年过去,朝烟后来再没有去过那里。
昨日说起元夕出门的事,朝烟才想起来那个地方,特地告诉许衷:“我们明儿再去看看吧。”
故地重游,寻一寻少女情窦初开的记忆。
朝烟也看着天上的阴雨,思索思索,还是决定:“走吧,没事。刚病好的,总不会这么快又病下。”
许衷于是叫人备好手炉,再去套一辆帘子最厚的车来。一手虚拢着朝烟,一手给她撑着伞,两人走到了府外。朝烟钻进车里头,坐在一张狐裘上。
早年在家里做姑娘时,虽然出行也有车子坐,只是车子里断断不会铺设狐裘这样的珍稀之物。只为取暖,而将狐裘放在车里,未免太过铺张。而今坐在这样的车里,朝烟早已习惯了这种享受。
前朝的商人,地位总是士农工商里头最低的一类。尽管行商挣了钱,却会被勒令不许住豪宅,不许乘马车。自大宋以来,行商之人越来越多,坊市之间没了界限,夜市早市愈发兴盛,也不再有草市吏对商贩进行管辖。商人逐渐也成了能辟宅院、能乘高车的良户,谁家银子多,谁家就住得好,似乎已然成了东京之态。
当然,文官们自有自的讲究。什么官品住什么样的宅子,坐什么样的轿子,这是一点儿都不能逾矩的。纵使再有金银财宝,也不敢随意僭越。
马车经过第三条甜水巷,停在熙熙楼客店后边。
朝烟是四年前来过这里,对兰仙关扑场冷清的门面却还是记忆犹新。
没有什么旌旗招牌,只有个小二守在门口。见到客人过来,并不问是不是来关扑的。只问是打尖还是住店,装作是寻常脚店。
若非熟客,小二不轻易放人进去。能进到这里头扑物之人,若非五陵年少,即是各家出来戏耍的老爷官人。扑物财产重大,寻常人如若进去,损了坏了什么,掏尽身家也赔不了一件。故而谨慎些也是好的。
许衷怕朝烟受寒,还是虚拢着她,告诉她:“十来年前,你哥哥常常来这里扑物。一扑就是七天七夜,白日里关扑赌博,夜里酩酊大醉,一个元夕,赢了我这里几千两银子的东西走。当年我也还是个少年,还以为他在关扑桌上使诈。每次他掷铜板时,我便两眼盯着他。”
朝烟笑了,问道:“结果发觉,我哥哥是真的手气好?”
许衷也笑:“对。如今想来,还是觉得天道不公。当年我自己掷铜板,从来没有过你哥哥这样的好运。幸而你哥哥生在官宦人家,若是他生在什么商贩家里,凭他的手气,怕是要把我们家的生意都抢完。”
小二恭敬地称道“主人,主母”,领着两人进去。
里头的陈设与四年前已经不大一样了,瓷瓶、挂画等等换过几轮,大体格局倒还是与当年差不离。小大场子都有人在扑物,也有悠悠的乐声,自曲艺人手中弹出。
关扑场里照样没有很旺的火炉,与当年一样,走在其中,觉得身上冷噱噱的。
朝烟看许衷一眼。几年夫妻,早有了目中传情的默契。许衷知道朝烟想问什么,不劳她开口,已然解释道:“底楼都是关扑场,便不烧火炉了。人在暖意里头,没办法好好想事,容易冲动。原本不想扑的东西,被暖炉子一烤,便去扑了。冷一点,也好叫博物的人清醒些,想清楚了再投钱。”
朝烟夸他:“倒不是个奸商。”
“给娘子与易哥儿积德呢。”许衷道。
关扑场的管事见到许衷与朝烟来了,先放下手里的活儿,赶过来拜见。
这是从许衷父亲一辈就跟着许家的老人,许衷不仅信得过他,也敬重他。
许衷问道:“今日进出如何?”
管事一笑:“与往年元夕差不离,算了算半日的账,已有这个数。”
他笑着伸出了手指。
朝烟一惊。原来这里这么能挣钱的么!只是她的惊骇只能留在心里,可不能露出来。
她虽然知道兰仙关扑场很挣,却没想到能挣成这样!这才半日,抵得上她自己在相国寺东门大街的几家店半年的进账了。
果然还是富贵人家的钱好赚,富贵人家的赌徒之钱更加好赚!
许衷拿过本子,仔细翻了翻。
看到一栏,停了下来,问道:“齐大来过了?”
管事道:“来过了。一车带了十来个小娘子过来,说都是一等一的秀丽美人。我挑选买了两个生得最美丽的,查过籍契,如今正在楼上呢。”
朝烟纳闷了:“你们还买卖女子呢?”
许衷道:“我只是买下来,不一定就会卖。买下的娘子们都是贱籍,若是她们自己愿意被卖去富贵人家家里,无论是做奴做婢,还是为人妾室都心甘情愿的,就摆上关扑场,各凭姿色,让来扑的客人们自己博。”
“哦!我似乎记得,当年来时,就有人扑走了一个美人。”朝烟想起往事,又问,“那那些不愿意的呢?”
许衷看向不远处一个抱弹琵琶奏乐的女子,示意朝烟道:“那便留在这里,奏乐唱曲,或是打打杂。关扑场歇业时,就去山子茶坊,或是遇仙正店作乐人。”
许衷说完了话,管事又说道:“大官人,今日齐大带来的娘子之中,有一个没有籍契,身上都是伤的。我问了两句,那小娘子大抵被人灌了哑药,说不了话。我寻思着齐大手下常有人命,这娘子不知来路,可怜一条性命,便私自主张,将她也买了下来。想着她虽是哑了,打杂帮工大抵也能做一些。”
许衷点点头:“东京富贵之下,可怜人也不乏。”
他本没有放在心上,无论是早年地震灾民,还是这类落在人牙子手里的不知身份的小娘子们,他总是让手下人们能帮就多帮帮。自家不缺金银,白花花的银子总是进了许家的家门,也得掏出去些,回用给大宋百姓。
倒是朝烟好奇:“没有籍契的人,买下来,万一是个什么逃犯可怎么办?”
管事道:“主母说得正是。只是老奴窃想,齐大那人糙劣,若是逃犯,怕不至于落入齐大手里。”
许衷见朝烟生了好奇,便说:“带我们去见见那小娘子吧。”
他知道朝烟生而富足,不晓人世疾苦,对待贫贱小民总是缺了些恻隐之心。让她见一见人间凄惨之状也好。
管事领着二人,到了侧门内一间厢房之中。
门不曾关,走到门口,便可见里头桌子上摆着的饭菜。虽说菜品不祥,但也能叫人吃上一顿饱饭。桌子边坐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捧着饭碗,持着长箸,往嘴里送着饭食。
管事敲了敲门,那女子抬起头来。
管事对许衷道:“便是她了。也不知齐大饿了她多少日子,今日一道带来的小娘子中,就她是这副脏瘦模样。”
许衷转头想去看看朝烟的反应,竟见到朝烟紧簇着眉,脸上都是震诧。
再去看那女子,也是一副惊讶的模样。碗筷被摔在地上,女子用嘶哑的喉咙,不成声地喊道:“啊啊——”
朝烟亦然,诧异地喊出她的名字:
“雪满!”
先让雪满好好地吃饱了这顿饭,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听着雪满发不出音的嗓子撕扯着,朝烟眼中含泪。雪满,她可是当年在李家最爱讲话的女使啊。无论是家里头谁做了什么,还是外边出了什么新鲜事,雪满最喜欢的就是和一众姐姐妹妹们谈天说地。从姐儿今日又被范教授罚抄书了,到范仲淹又被管家贬了,仿佛世上就没有不经过雪满之口的大事。
最爱说话的人,再也说不了话了。
大夫摇摇头道:“这哑药厉害,怕是难治。”
雪满哭了出来,泪把帕子浸得湿透。
朝烟也是怅然,问雪满道:“我先送你回郑家,我们再慢慢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吗?”
哪知雪满一听到“郑家”二字,便忽然惊恐起来,拼命地摇头。她嘴中也在喃喃,可朝烟又哪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朝烟又问:“你不想去郑家?”
雪满点头。
朝烟皱着眉,转过头看了许衷一眼。
许衷让管事的先出去,随即问雪满道:“是郑家的人,给你灌了哑药,对吗?”
雪满止不住泪,点头时,泪珠子啪啪地落下来,看得朝烟既心惊又心疼。
“你会不会写字?”许衷又问。
雪满还是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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