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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南去


等了许久的菜总算陆续着上来了。

        枣圈与李子旋都是冷盘,味道虽比不上马行街上卖的,却也算是可口。

        菜羹就一般口味,不咸不淡,朝烟吃了两勺,也就不再动筷了。

        随即上来的是两道肉菜,一份烧肉干脯和一份煎鱼。小二一手一盘,将菜端了上来,笑嘻嘻对朝烟道:“客官,菜可齐了。”

        朝烟看着那两个盘子里的东西,不禁皱起了眉头。

        明明是烧肉干脯,怎么却是绿色的?虽说形状与肉干脯没什么两样,却怎么看怎么不像肉。

        她疑惑地看向许衷,许衷反倒叫她尝尝。

        一口下去,朝烟惊道:“这哪里是肉干,明明就是压成肉干模样的菜饼!”

        她把筷子放下,说着便要叫小二来问个缘故。

        许衷淡悠悠地说道:“这里的菜,多是这样的。此处的食客往往吃不起鱼肉,却又馋口,厨子便这样做菜。”

        “所以,小二才说他家什么菜都能做!”朝烟这才明白过来,“什么肉都做成菜饼,那可不就是什么都能做出来!”

        “正是如此。”

        “哦!这倒是有趣极了!”

        朝烟又试了试一旁的那一盘子煎鱼。菜饼被压得扁扁,咬下去甚至是脆的。“卡兹”一声,绿沫子从朝烟嘴边掉落。

        一顿饭吃完,再出门时,看见一旁铁屑楼酒店的彩楼外停满了食客车马,朝烟心想着:这些人,若没有许衷这样的友人相伴,恐怕此生都找不着一墙之隔的这一家会做菜饼子的脚店呢!

        铁屑楼的彩楼上扬着条条绫罗彩带,随着冬风拂向过路人的面颊。柔且软,却只招揽着遍身罗绮者。衣衫褴褛之人,即使有彩带飘于面前,也是用灰黑的手把它扫开,背着沉沉的担子,从楼后绕过去。

        或许也曾抬起头,看过这满是荣华的彩楼和这翠灯碧瓦的酒店,可他们的去处,究竟只能是楼后那阴晦而肮杂的脚店。

        朝烟执着许衷的手,自铁屑楼再往南而去。走出土市子,便是小甜水巷。

        一走到这儿,闻见的便都是清清甜甜的味道。

        有院落里在熬茶的,也有院落做自家秘制的小糖糕,说是仿了临安口味,是东京最南食的南食。

        小姑娘挑着个篮子在卖甜果子,都是用糖蜜渍过的,油纸包了,三文钱一个。朝烟身上的银钱都太大,几两几两的,就算是碎锞子,小姑娘都不敢收。还得是许衷从钱袋子里摸出了几个铜板,小姑娘才觉着这钱收得对了,高高兴兴地把东西给了朝烟,跑回自家喊道:“娘亲,我卖出去两个了!”

        朝烟笑着看着这一口乳牙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觉得天光都愈发明媚了。

        小甜水巷里敞着门户的,大抵都是做南食的。闭着门户的,大抵都是妓馆。

        有人说,小甜水巷里的妓子是遍东京最丰腴的,估摸着也就是清甜的东西吃得多了,身上也饱满起来,一颦一笑都是别样之美,不同于他处妓子们的纤腰细细,藕臂姣姣。

        朝烟幼时曾见过这里的一位名妓。那时李莫惜尚未成亲,整日混迹在外,屡次被李诀从妓馆派人拖回家来。跟李莫惜厮混在一起的众多女子之中,便有一位住在小甜水巷。后来李莫惜不常来了,那妓子倒也有风骨,将李莫惜曾赠予她的金银珠宝都收敛在箱子里,亲手捧着箱子到了李府门口。

        朝烟那时还不晓事,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门口看见了,还与她讲了几句话。那人面上有层软软的肉,说话时,声音也厚厚的,和她见过的旁人很不一样。后来才知道,她竟然是小甜水巷里的妓子。

        再向着南去,到了州桥曲转大街,往西往,已能望见州桥盛况。那儿是今夜东京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州桥的南北处都安置了灯山,只待入夜,灯山便会点起来,是整个正月里最亮堂的一夜。

        东西两个门楼上都站着人,看着四处坊市里是否有哪家不当心,让灯燃了起来,烧着了屋舍。

        望火楼之间遥相敲鼓,哪家走了水,潜火队立刻便能赶过去。低矮的屋舍,用唧筒唧水,朝着火起处喷出水柱去,片刻间就能熄灭。几层楼高的楼宇,唧筒浇不到的,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级都会拖去云梯,以大木为床,下施大轮,上立二梯,供潜火队登高灭火。

        因开封府官舍众多,一旦起火,对朝野亦有折损,故而潜火队颇有些效力,城中起火,不必劳动百姓救火。平素时,起火倒也不多,偶有一两家起了火,自家也能扑灭。然正月十五与寻常又不同,这一夜,家家户户点起彩灯,街上巷里到处堆了灯山,燃的或是蜡烛,或是火油,一旦倾倒,这着起来便麻烦了。

        望火楼上四面站着人,生怕错漏了哪家火情。

        到了州桥,朝烟已走得累了。

        “我们沿着御街上去,再回马行街么?”她问。

        若是如此,她勉强劳动自己的腿脚,也能走回去。

        许衷:“不。我们不往北去。我们朝南走。”

        “到朱雀门吗?”

        “再南。”

        “啊?”朝烟听着就觉得腿酸,不想活动了。

        许衷拿过她手里的兔子灯,另一手牵出她,含笑着带她走下去。

        州桥往南,满目尽是一家家的招牌。

        王楼酒店前有十来个人一排站着,都在卖野味肉食。有獾儿、野狐,也有肉脯、腊鸡等,一个不过十五文钱,围着买的食客多得很。

        “想吃么?”许衷问朝烟。

        朝烟的腹胃刚被甜果子填满,哪里还会吃得下。摇了摇头,却还是踮起脚往那里的一众人处望了望。

        临近的饮食果子店岂止这一家,张家酒店自然是大店,而小店又有曹家从食、薛家分茶、王楼山洞梅花包子和曹婆婆肉饼抢着生意,李家香铺倒是在一众饮食店里独独不一样的。

        也经过了街西的遇仙正店,朝烟还打笑着说要去看孙四娘。

        “那便去吧。”

        许衷不把朝烟的话视作玩笑。

        她说要去看,他便带着她进了遇仙正店。叫人从后厨请来了孙四娘,朝烟得以与她再见一面。

        孙四娘的模样,当真是与在李府时不一样了。在李府里头,她大抵没有个讲话的人,成日低着眉眼不说话,孤高得叫人难以靠近。如今到了这里,每日忙碌起来,做菜的名气上去了,后厨里又有几位能一起切磋手艺的名厨,孙四娘脸上总算多了点叫朝烟欣慰的笑。

        “一切都好,多谢娘子挂心。”孙四娘万分感激朝烟,给了她施展身手的机会。

        再从遇仙正店出来,向南走几步,就出了朱雀门。

        朝烟从前出门时,不常走来这里。

        街边的民舍店面都有些许陌生,也要许衷一点点给她指明:“自此往西是杀猪巷,往东是麦秸巷。状元楼便在麦秸巷里。这里除了民居之外,临近都是茶坊,也有一家新门瓦子。”

        “你怎么会都记得这样清楚呢?”朝烟问他。

        “多来走走,便记清了。”

        日渐西移,天色逐渐昏暗下去。点灯的人家愈来愈多,街上反倒如白昼一般明亮。

        两个汉子背负着几捆木头从街上走过去,木头长且粗,自朝烟身边走过。许衷伸手护着她,可人实在太多,木头还是蹭着了朝烟的罗裙。裙上灰了一片,像是鲜花沾了泥,太过碍眼。

        汉子停下来,看到朝烟身着富贵,一个劲地赔罪,生怕朝烟要他赔衣裳钱。朝烟笑着拍了拍衣裳,木灰统统被拍掉了。

        “没什么事,丈人无须在意。”朝烟笑道。

        汉子有些过意不去,无奈眼瞧着天就要黑了,背上的东西再不送到,他又该挨骂声了,只能再三向朝烟道过不是,匆匆走了。

        “他们这样着急,是要去哪里?”朝烟问许衷。

        她总觉得,许衷似乎什么事都知道。但凡她有不明白的,问他就是了。

        许衷朝两个汉子远远望了一眼。他也说不准,只能猜测道:“约莫是去搭乐棚的。东西教坊就在前面,今夜要在乐棚歌舞戏曲。”

        “喔啰啰!喔啰啰!”

        两人正说着话,都听见了远处来的叫唤声。

        声音由远即近,伴着地上沉沉而急促的声响,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奔袭而来。

        周遭之人听见了这般声响,纷纷退到了街的两边。许衷也带着朝烟到了一旁。原本走满行人的大街一下子空空荡荡,连一片布都不曾遗落。

        朝烟还在纳闷这是怎么了,耳中竟听见了牲畜的嚎叫。

        循着声放眼望去,只见成千上万头生猪,由十几人驱赶着,自南朝北,往朱雀门而来。

        “喔啰啰”的声响伴着生猪的脚蹄声,如乐曲般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朝烟看得呆住,而生猪们跑得欢快。它们自各地而来,汇入东京城中,供京城上下饮食。

        街巷西侧,日已落在天际。红光弥散在朱雀门城楼上下,照得一头头生猪通体鲜红,照得街巷半明半暗,照得整个东京城都晓得:正月十五的夜,这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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