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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雅会


送走陈医官,朝烟板着脸,抓着朝云的手。

        “姐姐,怎么了?”

        朝烟面色深沉:“我本以为先前你吃的那些药,已经调理好了。”

        朝云笑道:“姐姐,那陈医官说的也不一定就准呀。我从前咽痛多么厉害,如今也不痛了。”

        朝烟叹:“那陈医官从前可是翰林医官院的直院,爹爹说,是专看妇人阴阳虚盛的。我们从前去的那马行街药铺,那家只是看咽喉,对内火只是略懂罢了,总没有陈医官专精。”

        “翰林医官院的直院……姐姐,直院怎的会到我家来,给我看病?”

        “爹爹说,中书上言,道翰林医官院医官繁冗,要精简要员。原本七个直院,如今只留了四个。陈医官便离开了翰林医官院。”

        “啊?”朝云咋舌:“原来已经不在翰林医官院了。那便是他医术不精,说的话更不准了。”

        朝烟嗔她:“可不能这样想。便是陈医官医术太精,只专体内阴阳,不通其他病科,才会走的。便是这种人来给你瞧病说得才准。”

        夜里李诀回来,问起白日陈医官来的事。

        朝烟把陈医官所说一一讲了。李诀也惊:“陈医官说得如此严重?”

        朝烟叹道:“实在也把女儿吓了一跳。”

        李诀赶紧吩咐下人:“去跟厨房,还有三姐儿那里的小厨房说,以后烧茶水,统统放菊花进去。牛羊肉等燥物千万不可送去山光阁了。”又问朝烟:“陈医官可开了方子?”

        “陈医官开了,已叫人去抓药了。”

        “幸而云儿自来不怕苦,不然这年年吃药,可要难为她了。”

        朝烟心里却想:哪有人真不怕苦的呢。云儿总说自己不怕吃苦药,多半只是嘴上逞能罢了。喝药时,她该皱的眉头又没有松过。

        还有一事也得说,朝烟又道:“爹爹,陈医官私下与我说,朝云这样的,万一动大怒容易呕血。我想着云儿平日还算快乐,也没见过她真生什么气,也就没同她讲。”

        “好,好,不必与她说这事。且叫云儿每日都快乐,便不会有动大怒的时候。”

        父女两人坐下来,又聊起了与许衷的婚事。

        “爹爹年前公事忙,大小事都是你姨母帮衬的,爹爹也对不住你。”

        “爹爹怎么这样说!女儿的事…总也不及朝廷正事要紧。”

        “我与你母亲就只有你与云儿两个女儿,在爹爹这里,你们比政务要紧。你小定、大定的时候,爹爹一定放一放手上的事,亲自来给你操持。”

        朝烟眼眶微红,感念着父亲的疼爱,也遗憾自己生母的早亡。

        若是她母亲还在,这些事就无须父亲操劳。母亲走了太多年,朝烟几乎想不起来她的模样了。朝云自然更不记得,只有李莫惜偶尔还提一提幼年的事。

        说母亲坐在院子里看书,朝云骑在李莫惜脖子上摘树叶,朝烟和秦桑抢冰雪元子吃的事。朝烟不喜欢上树,可小小的朝云已经晓得折一根树枝胡乱挥着,也不知她与谁学的,还会哼哼哈哈地招呼两句。娘亲都不会喊,就会摆架势了。

        只是当年李府还在曹门以外,并不在如今的州桥投西大街,院子没如今这样大,下人也没如今这么多。朝烟朝云都和母亲住在一块儿,李莫惜住在祖母的院子里。

        朝云抄书抄累了,想喝口水,一口下去,感觉喉头卡了点什么。

        轻轻一咳,吐出来半片花瓣。

        再去看杯子,里头泡着一大朵菊花。

        此时都不曾开春,天寒地冻的,竟然还真有菊花能来泡水。朝云用两支笔杆把菊花捞出来铺在纸上,看它的花瓣。

        满城尽带黄金甲,说的就该是这种菊花吧?说是最傲气的花,我花开后百花杀,如是看来,再怎样凌寒傲气,都不过是被人拿用。开时被看,落后被吃,摘下来还要泡水,连自己的花瓣都保不住。

        捞出来,但白水里头还是有淡淡的味道,倒也不难喝,只是比一般的茶水怪了些。韩婆婆方才说,白草正给她煎着药,叫她不要多喝水,免得把肚子喝胀了,她便只浅浅再抿了一口,就把菊花再丢进去,放到一边儿。

        再提笔时,已经忘了自己方才在抄书。书房里转悠了一圈,从小榻的懒架儿边抽出自己的话本来看。一看就是一个时辰,韩婆婆端药过来时,她又撑在懒架儿上眯眼睛睡着了。

        韩婆婆轻悄悄地把她喊醒,拿了个小勺,打算一勺勺喂进她嘴里。

        “婆婆,我自己来。”

        朝云抿了一口,不烫,举着碗一口干了。

        “姐儿,小心呛着。”韩婆婆忙递过来一小颗果子,“这是甜的。”

        朝云口头说着“不苦”,却还是把果子塞进了嘴里。

        眼睛忽而亮了,因这果子味道与一般不同。韩婆婆笑了:“这是孙四娘做的。说是最能解苦药。她照着姐儿的药量做了不少,以后每份药后,姐儿都能吃着。”

        “嗯。”朝云打个哈欠。

        韩婆婆看了看懒架儿上的书,又帮朝云把书房里翻乱的地方都收拾了,问她:“姐儿的书抄完了吗?”

        朝云这才想起来抄书的事!小憩前只想着看话本子,梦乱得记不清,头脑也不大舒爽。抄书之事是越想越烦的,总觉得自己的字已经没得救了,就算是玄天上帝下凡来指点,也不见得她能写得好起来。

        韩婆婆无奈:“姐儿过了今年生日便不用再去上学了,真不想抄书,与范教授好好说一声吧。”

        “嗯。”朝云也无奈。

        入了三月,家里的火炉逐渐也都收了起来。

        朝烟与许衷的婚事也过了小定、大定,婚期定于今岁十月,还有七个月多,李家一日日地准备着。朝烟的管家对牌已然到了王娘子手里。

        王娘子一接手管家事,头一件做的大事便是办了场雅会。王娘子是不爱吟诗作画也不会吟诗作画的人,要办什么雅会,其实也颇有些为难。不过朝烟的亲事初定下来,亲朋之间的确也要告知一声,办一场雅会便是最好的机会。

        雅会所来之人,多多少少也知道了朝烟婚事的一些事。许衷的名字在官隽之间传了几传,可究竟还是听朝烟的长嫂王娘子所说的最为准确。

        人人都带着笑,也不知几个是真心的。御史中丞家的嫡长女,是嫁给皇室都不嫌高的,竟然嫁了个大商。何况李诀年纪也不大,将来的官职也定不会低,说不准还能做到执政,届时朝烟的身份也就更贵重,怎的会甘心做一个商人妇。

        诗画之间,外命妇们嘴上探的都俗气起来,一人一句地问着王娘子,试探试探这亲事的来历,媒人是谁,又是谁最后敲定下来的。还有口快的,直接说道:“王娘子,你这妹妹如此娇贵,嫁一个马行街商人,岂不是自降了身份。”

        王娘子满脸堆着笑:“那许家大郎也不是一般人,从前中过武举,也在殿前司做过官的。算是朝廷武将,身有功名呢。”

        那口快的命妇又口快一回:“那武将算个什么,又不是读书人。”

        边上的人拉拉她的袖子,眼神示意她。王娘子就是出身于武将之家的,怎的在王娘子面前能说这个!何况李家的贵亲连襟,出了个皇后的曹家,也是跟着艺祖平定天下的武将。在这儿说“武将算个什么”,实是不合时宜。

        王娘子的笑也没怎么收敛,反倒说话更爽朗了:“朝廷要是跟元昊开战,若没有武将,难道要我们这些人上西北作诗御敌去啊!何况许衷对我妹妹有救命之恩,去岁我妹妹在城郊遇险,没有许衷,二娘就得死在元昊派来的细作手里了。没有许衷的武艺,你们去救她么。”

        那娘子被旁人拉住,不再说话。而自有人出来说好话:“是是,武将也是朝廷栋梁。”

        朝烟坐在王娘子边上,朝云则坐在朝烟身边。

        朝烟喝着茶,看着这一位位面熟又叫不出名字的外命妇们讨论她的婚事。脸还是会红,可听她们说话也是有意思的。

        朝云低着个脑袋,刚才那一番话听下来,心里不知冷哼了多少声。

        武将不算什么?没有武将安邦,哪有如今你们坐在这里谈天说地评论是非的痛快?人家在西北饮风沙,你们在这里吃茶,究竟谁不算个什么?

        她们不贺喜姐姐嫁给了她喜欢的人,反倒对着许衷的身份指指点点,亏说是一群读书人,俗得比不过田埂老农。老农尚晓得百草各有其用,这群俗人倒好,只追着读书人捧。见说话时机不对,便能转个腔调,嘴巴滑得像涂了油。

        倒是有种恶劣的想法上了头,她想着,若是自己将来要嫁给一个她们眼中身份更低贱的人,比武将低,比商人低,这群人又该说什么?皱着眉头还是咧着嘴?会不会又说她自降身份,就像说姐姐那样?

        何况她李朝云要嫁给一个地位卑贱之人,也不碍着她自己的名字叫做李朝云。她的身份就是她自己,凭什么看个夫家便说自降身份?

        雅会,雅会,也雅不到哪里去。

        她久坐着,不欲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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