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出城
最热的日子过去了,进了九月,天气便愈来愈凉。
王娘子与娘家走动,一盆盆往李家搬来新菊。送到朝烟这里来,笑道:“二娘快看,这是洛阳来的菊花。这朵又大又黄又圆,多么好看!”
朝烟自然感谢嫂嫂的赠花,但其实这洛阳菊对她而言也不怎么稀罕。王娘子的花都从她嫡亲妹妹那里来,然王娘子妹夫是洛阳大商,他家有的,许衷自然也有。早两三日,许衷便假托了名义,给朝烟搬来了许多。
九月赏菊,素来是文人雅事。王娘子没读过什么书,也识不得菊花的品目。她只道花“又大又黄又圆”,朝烟却能一眼认出来:“嫂嫂,这株叫做‘金铃菊’。”
“喔唷!”王娘子拨拨菊花的花瓣,“这菊花都还各有各的名字?那这粉红色的呢?”
“这叫做‘桃花菊’。”
“桃花菊?哈哈!桃花便是桃花,菊花就是菊花,竟然还有桃花菊,听起来倒漂亮,可谁的儿子都不是!”
朝烟撇撇嘴,心里想:这么美的名字,怎的嫂嫂说出来,就变得这么市侩俗气了?
好在王娘子送花之心恳切,送来的都也是好花,朝烟心中终究还是感念她的。给她一一讲了菊花的名字,又邀她重阳之日去梁王城登高。
王娘子本是答应的,可一听到梁王城去,是去赴魏国夫人的雅集的,又露了怯:“魏国夫人的宴会,我…也能去么?”
“自然可以。嫂嫂是我兄长正妻,也是我家宗妇,如何去不得?”
“那魏国夫人她们,雅集之时,多做些什么?会吟诗填词么?”
如果要填词,王娘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呢!她胸腹里头的诗词歌赋,两只手也数得过来了。要她填词,顶多填一个“一朵大花两棵树”。
朝烟鼓励她:“嫂嫂不必担心。姨母是最最和善的人!你回京之后,也并未见过姨母。这回陪我一同去了,也当拜见她老人家了。她是我的姨母,也是你的姨母呀!”
朝烟与李莫惜一母同胞,魏国夫人疼爱朝烟朝云,也慈爱李莫惜。对于李莫惜的妻子,魏国夫人哪里会亏待。
只她还是没说要不要填词,王娘子还是犹豫:“要不还是不去了。等雅集过后,我再上门去拜会?”
“嫂嫂,你就当陪我了!”
朝烟从来不和王娘子亲近,平日也不怎么走动。今日忽然撒娇,使得王娘子以为自己送的菊花讨得了这小姑子的巧。
李莫惜有多珍视这两个妹妹,她是知道的。
讨了朝烟的巧,便也是讨了李莫惜的巧。王娘子垂思片刻,答应下来:“好吧,我陪你一同去。朝云去么?”
朝烟笑了:“我一会儿去问问她。”
山光阁,朝云还不曾下学回来。
朝烟在她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两盏茶水,等不到她,便随意在书架里抽书看看。
没想到一抽就是一本话本子,里头还带着图画。朝烟颇为吃惊,因她知道,朝云的话本多放在她自己的床底,怎的书房里也有一本?
随手翻开,是一本大侠传。
中间夹着一片树叶,大抵是朝云看到了这里。仔细看看,发觉这话本写的是李广的故事。叶子夹处,恰好是李广射石之处。书的边角又有朝云的笔迹,写着“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卢纶的诗,漂亮极了。
再往前翻一页,瞧见书页上有朝云随笔画着的一把大弓。只是朝烟也只是看过摸过真弓,却不曾上手用过,画出来的弓也只是画出了个形,样式并不精准。若真有匠人照着这图做弓,也未必就能拉得开。
这样想着,听见外头有点动静。
“这许多菊花是哪里来的?”是朝云在问。
而雁飞答道:“是二娘子送过来的。二娘子也来了,在姐儿书房里等了一会儿了。”
“哦。我花开后百花杀,这花不错。”
她说着,便推门进来。
朝烟刚把手上的话本子放回书架上,笑:“总算吟了首还算贴切的诗。我花开后百花杀,吟的是菊了。不像去年问你,看着菊花,开口却说‘去年今日此门中’,把姨母笑得呢!”
朝云从实道来:“今日范教授教了许多咏菊花的诗词,我听着,一首首都酸溜溜的,不见豪气。只有黄巢这首听着不错,先是我花开后百花杀,又是满城尽带黄金甲,颇有豪迈之意。之前就读过,今日再学,就记得了。”
“好,好。记得就好,重阳日我们去梁王城赴姨母的宴,姨母肯定要你背重阳诗,就背这首吧,省得又惹别人笑了。”
朝云努嘴:“我不大想去。”
“姨母那里?为什么不想去?”
“去岁她们都笑我。”
“今年你不是背了一首了吗?她们今年不会笑你了。”
“可去岁她们就笑过了。姐姐,我不想去。”
朝云性子倔,朝烟拿妹妹没什么办法。不过已经有了个姜五娘陪在身边,也就够了。
她不再坚持,只叮嘱了妹妹几句“不可多吃羊肉”。
重阳日至,九九归真,一元肇始。
东京城中但有空闲之人,便会出城登高赏菊,遍插茱萸。
往常仓王庙、四里桥、愁台、梁王城等地都是登高雅集的佳选,只是自曹皇后入宫后,魏国夫人偏爱的梁王城便独属于她一家了。每年重阳之日,魏国夫人都会在梁王城办小宴,邀请京中名门夫人们前来集聚。两年前的重阳,就连曹皇后也带着苗娘子、俞娘子出宫来了。
朝烟年年都去,听听同龄的小娘子们作出来的诗词,再默默与自己作的一比,笑着想自己的书到底读得比她们好得多。
魏国夫人每年也都给朝烟介绍席上的人,可大部分人都也只在这一日见上一次,一年过后再见,朝烟又说不出人家姓甚名谁了。在与这些人来往的方面,朝烟与妹妹一样,都不怎么挂在心上。
倒是王娘子紧张了几日,就连坐上了马车,都还在问朝烟还有哪些娘子会过去。若是今年皇后也来,那王娘子便是要冒汗了。
好在朝烟告诉她:“宫中的苗娘子快要生产了,表姐不会出宫来的。”
王娘子才放下心来,又问起见那些有封诰的夫人们的仪礼。
“嫂嫂不必担心,姨母的宴席不会叫人局促的。”
马车出了城,路程还有一半。
驾车的是罗江,便是罗川的弟弟,孟婆婆的小儿子。朝烟临出发前交代过,路行到城门外后,须停一次车,让她和王娘子都能下去走动走动。
罗江于是便把马车停了,给朝烟和王娘子摆好小凳,自己坐在车轼上等两位主子走动回来。
他看着朝烟施施然下车,在大路上走了两步,又往小路上走去。
姐儿去做什么?他心里想了想。这里已经出了城,也不在城外的东北或正南等热闹地,这小路通向的是一片树林。但见姐儿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罗江从车上跳下来,看着朝烟去的方向。
王娘子也问:“二娘,你到哪里去?”
朝烟转身道:“车里闷坏我了,我就随便走走,很快回来。”
王娘子没作多想,可罗江却觉得反常。因二姐儿从来都是坐惯马车的人,要说如今天也逐渐冷下来了,车里怎么就闷了她呢?
何况要透气走动,大路上也能走动,怎么就要一个人往小路里去了呢?
姐儿的女使和王娘子的女子都在下一辆马车上,他也不好去叫秦桑跟着姐儿。
私下看看,也不可能去指使王娘子,只好自己也跟着姐儿往小路里走去。
王娘子叫住他:“诶诶,你做什么去?”
罗江直言:“姐儿一个人往小路走,怕有什么危险。”
王娘子便说:“哦,那你跟去看看吧。”
朝烟手里握着小帕子,越走心越慌。
四周看看,没瞧见别人的身影,她心跳得更加快。
不是说好在这里的吗?人呢?
直到走到林子深处,瞧见了地上躺着的人,她的心才安下来一些。
地上躺着一个瘦弱的汉子,少了只右耳,一动不动,连胸腹都不曾因呼吸而动。
是他。
先前许衷信里提到的人,就是他。
少一只耳朵,瘦得隔着衣服能看见骨头,除了他,怎的还会有别人。
朝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轻轻地说:“小哥,可以动手了。”
那小哥仍然没有个动静。
朝烟又喊一声,他还是躺在那里,像死尸一样。
朝烟以为他等得太久,已经睡着了,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谁知没推动他,将手收回来时,看见上头沾着的红血。
“啊!”她轻叫出声。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许衷的信里可没说有这一出啊!
很快她又发觉,不仅她的手上沾着血,在这小哥的胸口,以及地上一片,都是暗红色的血迹。只是秋日落叶覆盖,不太明显罢了。
她心中一紧,退后几步,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退后的过程中,却撞上了一个人。
她以为是许衷,可转身一看,竟不是他。
一只粗糙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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