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假形——蜀郡行1

趁人还在吃东西，姜云清就向刚才那位店家打听：“蜀郡最近可还安宁？这附近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么，比如妖鬼这些。”

        唐沂大老远跑来蜀郡，不存在误闯的可能性。他倒觉得，这事和城中假形、长老的神物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何况蜀郡本就属三清观管辖范围，所以除了妖鬼，他想不出能有什么是值得唐沂来一趟的。

        未想这店家也是个喜欢唠嗑的人，当即放下了手里的擀面杖，“最近啊？最近没有什么奇怪事发生啊！”

        姜云清不死心，毕竟唐沂浑身是血地回到玉壶台，总该有人看见的，“你再仔细想想，应该有的。”

        店家认真想了想，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晓得了，好像是有的，不过不是最近。”

        他指着北边说：“你往这个方向走，就能看见一条非常古怪的街，好像很热闹，但其实根本没有人在。这街名为鬼街，被蜀郡人传得很邪，说是子时一到，百鬼夜行，什么东西都有，可偏偏白天就消停了。即使这样，也没人敢去。”

        姜云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并不能看出什么来，转头又问：“这街存在多久了，起因是什么？”

        “存在多久？我不太清楚。我听说八年前鬼街起了场大火，当时没有一个人逃出来，所以就都留在里面了。甚至到了现在，从鬼街前路过，还能看到火光呢，邪门。”

        通过店家的话，姜云清抓到了一些比较重要的线索，鬼街里的东西在晚上才会出来，而且只能在街内游荡，要么是早有人设了阵，要么是它们不能、不敢。

        “多谢。”姜云清微微颔首，但还没退几步就撞上了刚刚吃完抄手的南初七。身后人十分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腕，将碗递给店家，低头问他：“去哪？”

        姜云清道：“去鬼街看看。”

        店家一听，只觉得惊恐万分：“这不太好吧？往年想去鬼街里瞧的人多了去了，愣是一个都没有出来，你们可别想不开！而且……”

        他神叨叨地说：“我告诉你们啊，那鬼街里，还有姜听云的亡魂呢。”

        姜云清：“………”

        南初七笑笑，“道听途说可不能信。姜听云当年被处决的地方离蜀郡十万八千里，更别说仙门世家还年年对他的亡魂进行镇压，怕不是随便找只野鬼就认做他了吧？”

        但店家哪里知道这些，传的人多了，自然就成真理了。他说：“反正蜀郡当年确实有一家被姜听云灭门了，是姓杨还是姓王来着……”

        南初七道：“姓杨。”

        姜云清抬头便是他的笑颜，这谁看谁不迷糊，好在他及时错开视线，避免了尴尬。

        店家点头，“管他姓什么，灭门惨案是板上钉钉的，姜某难逃其咎。他生前做过那么多恶事，死后肯定也刹气冲天，保不齐鬼街里就是那家受害者的冤魂呢。”

        南初七挑眉，“那此事和八年前的大火又有什么关系？”

        店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南初七接上姜云清之前的话，“去，当然去，还要早去早回。”

        见二人执意如此，店家也不好再阻拦了，便向他们招手喊道：“祝你们平安啊，回头我就请你们吃抄手！”

        南初七一边倒退一边回道：“记得不要加葱！”

        “哎，一定，一定！”

        南初七笑着转身，把手枕在脑后，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八年。真巧。”

        姜云清闻言看他，“你是知道什么吗？”

        南初七懒洋洋地说：“蜀郡原有一宗派，归三清观管，但八年前惨遭灭门，愣是一个活口都不留。”

        又是灭门。

        “这也太巧了，”姜云清停下脚步，“死因是什么，那场大火？”

        南初七耸肩，“也许。谁知道呢。”

        姜云清把手放在脸上，颇有些遗憾地说：“那就难办了。”

        确实难办。如果鬼街里只是普通人的冤魂，就算过了八年，那也还好，但若是惨遭灭门的修士，自然是煞气冲天，势不可挡。连三清观都管不了的，更何况这次只有他们两人。

        而且，唐沂究竟去没去过鬼街，他们也还不知道。

        南初七突然问：“哥哥可知晓蜀郡林氏？”

        “有点印象，听说林氏从百年前就开始追随唐先祖了。”

        九年前唐宗主接待过前来渝州拜访的家主，他有幸见过前辈一面，确实是品性正直、拘介之士。不过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听说过有关林氏的事了，现在经起南初七一提，加上那惨遭灭门的宗派，他不得不把两事联系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被灭门的是林氏？”

        南初七没再说话，他抬手指了指，“是这里吗？”

        两人来到鬼街入口，往里看去，几栋比较显眼的建筑孤零零地隐没在雾气当中，瞧得不是很真切，莫名有些妖塔的意味。通体全黑的乌鸦拍打着沉重的翅膀，栖息在屋梁上，发出嘶哑的叫声，隔三两步就有几只，听着有些烦人。

        就连头顶的乌云，也仅仅是鬼街的上空才有。

        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响雷在乌云中滚动，竟叫人分辨不出此刻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姜云清收回目光，不知是不是错觉，街里的雾气像是有生命般，正不断引诱着过路的人进入。

        来吧，来吧……

        姜云清吐出一口气，连续在胸前点了几道，直接断了自己的一感。也因此，无论鬼雾再怎么想要引诱他，都是不可能了。

        以前的他完全不需要这般，他跟着师父修的道太绝，十分极端，是没有任何后路的洁清自矢，洁身自守，且不能沾染人间□□，必须超尘脱俗方能彻悟。因此无法喜悲，无法嗔怒，无法被邪物反噬，说白了，就是一个光有皮相的空壳。

        但世间哪有这样的人，起码他以前觉得自己能够做到，可惜他不能，所以他被拉了下来。当然，下场很惨。

        一阵摸爬滚打后，失了傲气，便只能如丧家犬般的选择重修，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段经历非常操蛋。

        无论是唾骂也好，厌恶也好，再卑微的事他都做过了，现在还要这张颜面做什么呢？

        他的人生，从头到尾，就是失败的。

        可是每每想起过去的人，他又觉得愧疚。既然放不下，便不应该修这样极端的道，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不说，后来对着老天破口大骂，痛斥天要绝我，可笑又可悲，丢人又丢命。

        姜云清笑了笑，也罢，抛去过往的人，本生就没有前路。他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混下去了。

        他垂下脑袋，刚好一只手伸了过来。

        手指上戴有几只黑色指环，骨节分明，修长白皙，是南初七没跑。

        “雾气障眼，还是牵着好。以后别走丢了。”

        姜云清没有说话，南初七就当他是默认了。

        南初七握住他的手腕，两人一同踏入雾中。

        “现在还是白天，应该不会有鬼出来吓人吧？”南初七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颇有点撒娇的意味。

        姜云清抬头望了望黑压压的天，“……有什么区别？来了也不怕。”

        南初七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慢慢说道：“我知道。我怕。”

        姜云清：“…………”

        南初七捏捏他的手腕，很不要脸地凑过来，“我胆子可小了，怕鬼得很呢。”

        姜云清撇过脸，“你好歹给点面子，装一下吧。”

        南初七真是装都懒得装了，估计真要有鬼来，他还能逗着玩一玩。

        所以到底是谁怕谁啊？

        二人周身全是缥缈的雾气，越往深处时连对方都看不见了。南初七不是很放心，因为再谨慎也有不小心拉着其他东西的情况，便提醒身旁人：“说说话。”

        姜云清：“一。”

        南初七：“？”

        姜云清面无表情地说：“我开口了，是本人。”

        南初七叹气，“哥哥，你好会啊。”

        他不再开口，姜云清也不会是那种主动找他说话的人，于是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大概是怕无聊，他便用指腹挠了挠姜云清，不想对方立马给出回应，当即牵上他的手，想松都不行。

        南初七嘶的一声，突然停住不动了。

        对方问：“怎么不走了？”

        南初七也问：“你牵我干嘛？”

        对方和姜云清有着一样的声音，但手上却没有任何温度，冰凉的可怕。

        “怕你走丢，牵着你不好吗？”

        周身的雾气缓缓褪去，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分明就是一只披头散发，脸色苍白，还挂着两行血泪的索命鬼。

        阴冷的寒风，昏暗的街头，这样的画面怎么看都十分刺激。更何况，他还是和这样一个丑玩意手拉着手。

        南初七把头往后仰了仰，微微皱眉。

        下一秒，鬼就朝他咧开了血红的嘴。

        甚至鬼都已经想好了，等雾一散，这人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然后大叫大喊着跑出去。它平常最喜欢和误闯进来的人玩这一出，而且一套一个准，从来没有失手的情况。

        可惜，这次它遇上了南初七。

        “来都来了，别走啊。”南初七一边叹气，一边抓过鬼的手臂，默默与它十指相扣。这鬼都惊呆了。

        “大哥……我是鬼哎，给点面子。”你骚可以，但没必要连死人都不放过吧？？

        他郑重地牵起鬼的枯手，轻轻晃了晃，严肃中还带有些小小的俏皮。

        南初七和鬼在大街上手拉手，眨了眨眼，娇羞问道：“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啊？”

        鬼：“我看这鬼还是你来当比较合适。”

        以前是鬼吓人，现在倒好，鬼都先被他吓跑了，什么世道啊这是。

        “南初七。”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他回过神来，面前的索命鬼瞬间消失，只有姜云清还站在他身边，喊了几声也没能应，便抬手扯了扯他的衣服。

        看人表情，姜云清就知道他肯定是被什么东西入神了，“回来了？”

        南初七嗯了一声。

        姜云清问：“如何？好对付么？”

        南初七顿了一会，然后迅速说道：“可难了，花了我好大一番功夫，一点也不好对付的，而且吓人。才刚进来就这么危险，那后面就更不得了了。”

        姜云清认真听着，也没觉得他的话有什么不对，道：“我进来前就断了我的通感，不会被其他邪物入神，倒是你，小心点。”

        也就是说，他现在没有任何恐惧，更不会被轻易上身。相对的，他感知危险的能力比南初七要差，但是很清醒，可以充当防身的作用。

        南初七问他：“所以说，我要是再被雾气干扰，哥哥可以拉我出来？”

        姜云清点头，“理论上来说是可以，但你起码得让我知道你的不对劲。”

        南初七微笑，“好，那我就放心了。”

        其实不用他说，姜云清也能从他周身的黑气看出，此人确实是鬼街里的活靶子，几乎所有东西都想来借他的身出去，一次两次还好，但不能保证每次都能平安无事。

        “低头。”

        南初七乖乖照做。

        姜云清把胸前那根黑绳取下，套上了南初七的脖子。

        他瞧见，这是一条木剑吊坠，木剑约一根手指长，二指宽，失了剑鞘，做工也有些粗糙。姜云清平常喜欢反戴吊坠，因此胸前看着只有一条黑线，而且总有些窒息感。或许他会是第一个，被自己的护身符给勒死的人。

        “我的护身符，开过光的，应该有用。”

        南初七仰头把木剑放入衣领，可以说是非常理所当然的。

        “好，那我便收下了。”

        两人再次向着深处走去，吸取了刚才的教训后，这次姜云清倒是愿意主动开口说话了。

        不过他念了整整十七遍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南初七简直麻了，“心神安宁。”

        “嗯对。”

        南初七：“还有吗？”

        弟弟只是客套一下，但没想到姜师傅真的还有。

        姜云清：“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念吧。”

        “………”南初七表示拒绝：“要不咱们说点别的？”

        姜云清沉默了一会，“那就，背背门规？”

        南初七摇头，遗憾道：“三花庭没有门规。”

        怕人不信，他便解释说：“湘潭人一身侠义，凭着天生的剑胆琴心，无所束缚，敢做也敢当，并不需要什么规矩。”

        “如果非要立条门规的话，我想应该就是情出自愿，事过无悔。”南初七挑挑眉，朝他扬了扬下巴。

        姜云清微微颔首，接下他的话：“心怀正义，善而行之。挺好。”

        “我敢说，倘若我要能早生十年，修真界就绝不会是这番景象。”南初七回头望他，那笑似朗月入怀，双眼更是如碧水般干净，敢称色若春晓清雅出尘，如此温润的人儿实在惹世间欢喜。

        虽说这番话颇为自负，但自从他口中吐出，却是很符合他潇洒的性子。

        姜云清就这样一直看着他，明明二人之间仅隔着几步的距离，又让他觉得此子遥不可及。

        南初七负起左手，另一手张开在身前，边倒退边说：“后起之秀固然可贵，但已逝世的诸位前辈，同样生莫敢忘。只是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他负手朝姜云清笑了笑，随后转身遁入夜雾，一袭蓝衣更显得他身形颀长，竟是连雾都挡不住的傲气。他并不回头，指天敢言：“活着就是咱们走着瞧，这，就是我的道义。”

        说是少年无端爱风流，他该肆意妄为，自由到底地一直走下去。而他的征途，也绝不是这天下风云。

        南初七一身侠气，且自有他的柔情所在，好像什么都困不住他。世上能得此辈，确实了不起。

        姜云清摇摇头，半是感慨半是敬佩的，还是选择跟上了前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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