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不悔

张无忌等人走了没一盏茶时间，宋青书便又痛的醒了过来，一睁眼便看见杨疏雨正在他身边。

        她表情木然，冷静的烈酒浸透的帕子再给他擦拭四肢，可是无论她多么努力，那黑漆一样的颜色，就如同长在他皮肤里一样，无论如何都去不掉一星半点。

        许是之前他吃下的那颗镇痛的药丸还有些药效，宋青书并不觉得自己如之前那般疼痛了，眼前原本色彩斑斓飞舞的虚影也消退了不少，他略一低头便能看到杨疏雨。

        此时这个相伴了他一路的小丫头，出了奇的安静，脸上神色相当深沉又让人就觉得有些复杂，她见宋青书醒了，把帕子丢进水盆里，回转到桌子边上倒了杯清水喂到他嘴边。他从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如今他已经能十分自然的接受杨疏雨的照顾。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他之前毒发那般迅猛，怎么可能不知道，无忌师弟天性纯良宽厚，怕是着了人家得道，那剧毒的药膏由他亲手抹到了他身上，如今他一毒发，无忌心底还不知道要怎么愧疚悔恨，别再一念之差做了傻事。他本就是个废人了，他死不要紧，别再连累了别人。别人……想到这两个字，他不由自主的又抬头看着他身边这丫头，心中五味杂陈。杨疏雨往日里也是养尊处优，如今却他只一个眼神便知道他想要什么，这中间得下了多少心思。

        宋青书趁着这时候还有些清醒意识，抬头仔细去瞧着杨疏雨，最初武当山上的一见，她还是个告他刁状的黄毛丫头，那时候他们年纪都小，谁也不肯让谁，那时候她功夫就高，和她那拉偏架的兄长两个人合力揍了他们十几个小子，到头来她还跑到莫声谷怀里哭诉是他们先欺负的她，生生叫他那偏心眼的七师叔摁着头给她道歉。如今小少女初长成的模样出落的十分清纯美丽，宋青书想，她不愧是他那位师叔的女儿，这姿容颜色上半点不差的继承了下来，将来不知道又能引得几家儿郎相争。

        太师父百岁寿宴的时候，失踪多年的她和五师叔一家人一起回来了，他见他那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爹爹都有些欣喜异常，那时候，他想她得是个什么样的神仙妙人啊，自从五师叔失踪了，她也失踪了之后，其实武当山的大家看起来日复一日如常作息，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过了。那天晚上他们一群男孩子好奇长辈们口中的凤宁师叔是个什么模样，躲在回廊角落里偷偷的看她，她领着两个孩子走过去，宋青书看到她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亮，心中冒出来一个“她好漂亮啊，比娘，比六婶婶还要漂亮”的感慨。但是她脸上冷如寒霜，虽然不凶，可是依然让人觉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们一群小男孩儿看着她不知怎么竟然突然生了畏惧，没有一个敢上前的，这便是他对他那位凤宁师叔最初的印象。

        她是个往哪里一站都是满堂生辉的人物，他的几位师叔从前偶尔说起她，都是先是眉飞色舞讲她如何仗义如何武艺高强，然后便是十分惋惜，尤其是四师叔，他小时候还不清楚，可是当他长到一个少年人朦朦胧胧情窦初开的年龄的时候便明白了，四师叔喜欢她，不是兄妹之情的那种喜欢，是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

        男人这一辈子，总会遇到那么一个女人，让他突然对自己的不修边幅嫌弃起来，让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够好从此发愤上进起来，让他突然从以前的大大咧咧什么都满不在乎变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起来。

        凤宁于张松溪而言便是这样的女人。

        曾经，宋青书也觉得周芷若于他也是这样的女人。周芷若是杨疏雨离开后一年左右来到武当的，相比起杨疏雨的刁蛮霸道，周芷若乖得如同一只小白兔一般，被他扯了头发，拿毛毛虫吓到大哭，无论他怎么作弄她她也不会去告状，是个真正乖乖可爱的小姑娘。可是这般的作弄她也不反抗的背后便是久而久之觉得无趣，宋青书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不久之后因为武当皆为男弟子照顾女孩子不便，周芷若便被太师傅做主送去峨眉，投身灭绝师太门下，后来再见到她，他们也都长大了，她因为天资极高已经成了灭绝师太最宠爱的小弟子，他也是侠名满江湖的玉面孟尝，再见她，只觉得当初那年少时候的行为太过幼稚。他为曾经欺负过她道歉，而她也表示自己不在意。两个人站在一起倒也难得的男才女貌看着十分般配。他觉得自己是喜欢她的，可是她，他能看出来，他喜欢的是他的师弟张无忌。

        后来，他受伤残废，从睁开眼睛开始，便是这个从小就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再照顾他，他以为她一定是不耐的，也会万分嫌弃，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是出乎意料的耐心和细致的照顾着他，也是有她在一旁宽慰开解才让他没有因为残废而自暴自弃。虽然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无忌师弟的一句吩咐，但是依然让他十分感动。

        “你不用再忙了，”他嗓音有些沙哑同杨疏雨说“谢谢你一直照顾我这个废人……”

        杨疏雨没有做声，把杯子放回桌子上，然后默默的又把他的轮椅推回到窗边，推开了窗，外面新鲜的空气流通进来，一时间室内舒爽了不少。

        从前杨疏雨每天都在他身边讲个不停，最初他总嫌她鼓噪，可是如今她沉默不语，他反而有些不适应起来，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嗯……你的珠花呢……我记得你不是有一个无忌师弟送的珠花吗，你戴着挺好看的……你看，你照顾我这么久，我连点像样的东西都没法送你……真是对不起啊……”说到这里，宋青书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红了红，接着说道“我……我书桌格子里，我攒了五两银子的私房……”他越说似乎越不好意思，声音越低，最后声音小到细若蚊哼“五两银子可能也买不了什么太好的簪子……但是好歹也是我一点心意……等我死了之后，你拿去，买个自己喜欢的簪子，也算是我的，一点报答……”

        杨疏雨在他身后站着，他说完了之后，两个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沉默中他渐渐局促不安。他动弹不得，没有办法转身，他的心在她的沉默中逐渐慌乱了起来，不知道她此时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会伤心难过吗？还是担忧无忌师弟责怪她没照顾好自己呢？他要不要安慰她几句，她照顾的真的很好了，他很感激她，让她不要自责，如果他还有时间，也许他还可以和无忌师弟谈谈，告诉他这是个好姑娘，而且这又是凤宁师叔的孩子，她若是嫁给他，大概是长辈们乐见其成的事情吧。

        宋青书没发觉自己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手心里已经布满了湿黏的冷汗，随着时间一滴一滴的过去他越来越紧张，到了最后几乎觉得自己不能呼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她以一贯高傲又带着些小散漫的语气说道“私房给我做什么，留着给你的周姑娘吧。”说着杨疏雨嗤笑了一声，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懒腰的模样，像一只晒太阳的猫，他听到她的笑声，明知道她是在笑话他，不知道怎么，却觉得心里放松了不少，浑身的伤痛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过了，这种时候，还有人能陪他一笑，这也是一种幸运吧。

        然后，杨疏雨笑过之后，突然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只听到她用一种十分沉静的声音同他说话，他听她说“宋青书，你知道吗，我娘啊，真的很爱我爹。”宋青书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提起来凤宁了，但是她的语气太过平静了，他从来没听过她以这种语气说话，柔和，平静，又十分坚定，平静的让他莫名的心生不祥。

        杨疏雨转到他面前来，他看着眼前的小少女，她此时脸上是一种十分古怪的温柔的神色，和从前总是笑着的她看起来很不同，她在他面前蹲下来，握着他一只手，宋青书不明所以，只感觉到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她的手传入他的体内，他初以为她想用内力给他保命，刚要以自身内力抵抗，不想让她浪费自己的真气，却突然被她抬手在他几个大穴点了下去，瞬间提不起一点真气，他急道“你要做什么，不要浪费自己的真气给我这种废人！”

        “宋青书，你不会有事，我爹那里有黑玉断续膏，你会好的。”她以从未有过的坚定语气和他如此说，然后瞬间她灌入他体内的内劲暴涨，他只觉得四肢百骸一时间疼痛席卷而过，与毒发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痛到恍惚中，他听到她的声音“可能，会稍微有点痛，你忍忍啊。”他只觉得她的手顺着他四肢的经脉推过，疼的他几乎想要咬舌自尽，可是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奇异的力量，他的心中反而拼了命的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她，他觉得她好像哭了，有凉凉的泪水打在他脸上，他想问她哭什么呢，别哭啊，别为了他这种废人流泪，可是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僵硬着身体挺过那阵疼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自己怀抱一重，她的身子扑进了他怀中，不，是她根本已经起不来了。她脸色苍白如纸，显然刚才那一番内力的灌输已经耗干了她所有的力气，而宋青书自己，也觉得浑身上下也提不起一丝力气，可是，他拼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竟然变得洁白如初，不用看都知道，他的双臂也定是一样的状况，她还拉着他的手腕，两人手腕处各自有一个伤口，伤口的位置相对着，她软软的倒下了，才错开了位置，那伤口处流出的血液都是黑色的。

        他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之前那让他欲死不能的剧毒，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而她，那只原本和他紧紧地拉着的手，连指甲都泛着漆黑，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也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竟然把那剧毒过到了自己体内。

        她浑身软绵绵的，倒在他身上，他顾不得疼痛，拼了命的想要抬起手臂把她抱起来，他大喊着她的名字，可是无能为力，他什么都做不到。

        这是她娘独门功法，自从回到中原之后，她自创了这一门法门，她一开始不懂她娘为什么会创出这样一门以命换命的功法，现在她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所以她跟宋青书说，她娘，真的很爱她爹的，这般无能为力的时刻，还有什么，比这功法更管用的事情，她只希望他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即使用她自己的命来换，也在所不惜。

        杨疏雨恍惚的笑了一下，嘴唇微微动了动，她贴在他耳边轻轻呢喃“宋青书，将来，娶一个，喜欢你的人，不要娶周芷若，她不好，会害你的……”，然后眼睛慢慢合上，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已经没有力气继续了。

        宋青书拼命的挣扎着想要抬起手臂抱着她，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自他怀中慢慢的滑落到地上，最后跌在他眼前的地砖上，可是他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到，他拼了命的挣扎着，希望能动一下，动一下就好。宋青书第一次体会到如此彻头彻尾的无能为力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他自己被人折断全身关节骨骼的时候他都没有如此的绝望过。他奋力挣动了半天，扑通一声整个人从轮椅上摔了下来跌落在她身边，这一下冲击非同小可，他只觉得全身骨头又被打断了一次，他咬紧了牙，疼痛让他眉头皱了起来，可是此时一切他都顾不上了，他就跌在她身边，他嘶哑着嗓子喊她的名字，可是她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之中。比自己受伤还要心痛，就在她倒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就在她把他一身的毒素换到了自己身体里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生生的撕成碎片，比身体上的疼痛更让他难以忍受，他没想到一个她竟然会做这种事情，他以为她是为了张无忌，但是，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过来她到底是为了谁。宋青书流下泪来，不知道是悔恨还是惊异，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此时此刻这心痛让他后知后觉的明白，原来早已经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她已经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门外的小道童听到宋青书的呼喊，推门进来一看吓了一跳，连忙呼喊同伴去禀报张三丰，剩下的人一起给两个人搬到了床上。

        张三丰来的很快，宋青书看到他像看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大声呼喊“太师父，太师父，救她，快救救她啊！”

        “青书，你躺好，别动，你先躺好，”张三丰先安抚了一下宋青书，然后快步走到杨疏雨床前，伸出手一诊她的脉搏，脸色顿时大变，这，这丫头，然后他怵的抬头看了一眼宋青书，这不是之前青书他……他再回头看着杨疏雨，心中也是万分震撼，她的孩子，那性情果然与她一样，张三丰内心一阵哀伤，这是凤宁的孩子，当年他护不住凤宁，后来他又护不住凤宁的夫君任由其他人误会了杨逍，如今，他若是连凤宁的孩子也护不住，他枉活百岁。

        思及此，张三丰拉着杨疏寒的手，将一股浑厚无比、精纯醇正的内力自掌心缓缓传入她体内，以张三丰百年功力，只要不是立刻气绝，都能吊回来这一口气，杨疏雨哼了一声，顿时有了些反应。

        宋青书见杨疏雨有反应了，顿时大喜过望，惊喜的看着她，可是她并没有转醒过来，反而痛苦的呻吟起来，七虫七花膏的折磨，宋青书体会过，可是，疼痛总会过去，即使是折磨，起码她是活着的。

        张三丰扬声唤来门外道童，“快去通知无忌和杨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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