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决战（二）
“你们瞧瞧，他是谁？”
他面容冷峻，扫过全场，场中早已被他刚才出现时候那一大抛活人的惊人之举骇得全场一片寂静。他伸手指向张无忌，面向武当那边，最后视线停留在张翠山身上，说“张五侠，你也仔细看看，这是谁？”
他一字一句说的极缓，冷漠的模样让众人有片刻恍惚，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少女不动如山的站在武当的大殿上，明明他是她儿子，可是偏偏就让人觉得他更像，比起杨疏雨，他更像那个人，不说话的时候一模一样的沉着脸，说话的时候一模一样的一板一眼，可是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她对武当七侠说话的时候的放松和亲近，反而透着一股子冷冷的疏离，他叫他“张五侠”，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会拉着他的手叫他“姨夫”的小少年了。
杨疏寒的出现，明教这边一片欢腾，于是六大派的人知道了这个人便是之前一直没有出现的杨逍的儿子，杨疏寒。
张翠山和殷野王因张无忌的突然出现而停手分开，隔了这些年，张无忌再一次见到骨肉至亲，望着张翠山，心中立时生出一股孺慕之情，他双目含泪，嘴唇颤颤，想扑上去相认，可是刚想往前走去，却似近乡情怯反而生出几分胆怯，又生生顿住了脚步。
张翠山略有几分迷惑的看着眼前的少年人，内心深处也不可抑制的泛起一阵酸楚，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略有些邋遢的少年人，不知怎的下意识的便心生亲近之意。
杨疏寒见二人这般，心想血脉牵绊最为神奇，说不清道不明，他又想起了当年他第一次见到杨逍的时候，也是那般心境，仿佛冥冥之中自有牵引，他看向他就知道，这是他爹，与他血脉相连之人。人们看父母儿女常说长得相似，其实细究起来有时候也说不出到底哪里像，可当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是觉得二人相似，这便是血脉的奇妙之处了。此时张翠山父子遥遥相对没有第一时间相认的原因，一来张无忌在世人心中早就已经死了，死而复生这事儿十分诡异震惊，二来当年他寒毒缠身离开武当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孩童，如今已经是身姿挺拔的少年人，面目大改，与孩提时代自是不同，一时间其他人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此时场中一片寂静，都在纷纷猜测这杨疏寒带来的少年到底是个什么身份，灭绝师太却并不肯消停，只听她厉声喝道“你这小子果然与明教有勾结！！”然后她转向杨疏寒“魔教妖人此时又在妖言惑众些什么！这小子到底是谁！你少在哪里故弄玄虚！”
“老眼昏花的老尼姑！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便是我无忌表哥！你不是说他叫我们害死了吗？现在无忌表哥就在这里，你倒是说说我们害死了谁？！”杨疏雨最为讨厌的便是峨眉派的灭绝师太，她一开口她就立刻反呛回去。
她的话一出口，底下六派人士无不骇然动容，场面静默了片刻，众人面面相觑，然后一片哗然，“嗡”的一声沸反盈天，皆震惊的望向张无忌。
此次六派围剿光明顶，武当本不欲参与，说服武当当初最重要的理由便是杨逍害死了张无忌，可此时若他真是张无忌，那他好端端、活生生的站在那里，还和杨家兄妹看起来毫无隔阂、感情亲密，怎么看也不是当初被他们所害过的样子。即使硬要说他只是死里逃生，可该怎么解释他和杨家兄妹丝毫没有旧恨的样子呢？若真的杨逍害过他，他怎么可能又在山下去救明教的人？张无忌未死，那便是峨眉派的人撒谎了？朱九真当时已经被灭绝收归门下，其他人可不会管这人出身，只道是峨嵋弟子罢了，当年武当派邀请各派英雄共聚武当分说此事，峨嵋弟子当时言之凿凿杨逍灭人满门又杀害张无忌，灭绝师太色厉荏苒的指天赌咒这事儿定是杨逍那恶贼所为，那情形还历历在目。此时张无忌没死，还和杨家兄妹再一起，还救过明教的人，可谓是大大的打脸了。可若这人真是张无忌，他为何这么多年又杳无音讯不回武当呢？这事儿如今看来恐怕内幕重重。
被杨疏雨这一下叫破身份，张无忌再也忍不住，快步扑到张翠山面前，双膝着地“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口中哽咽道“孩儿无忌，这些年让爹娘忧心了。”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哪有爹娘不认得儿子的，张翠山之前望着这少年心中已经心下动容恍惚，如今被点出身份，记忆中儿子的相貌一点一点浮现心头，这么多年午夜梦回他也曾幻想孩子长大长成英挺少年该是何模样，是像他多一点还是像妻子多一点，如今看来，眉目间他果是更像素素，张翠山既欣慰又心酸，搂着张无忌父子二人抱头痛哭。武当众人围拢过来，也是又惊又喜，顷刻间心头填满了重聚欢喜之情，什么六大派和明教的争执仇怨一时间全都丢在了脑后。
张松溪和殷天正也停了手，张无忌既然没死，那武当和明教之间那场所为的冤仇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显得可笑至极，其中以殷梨亭最为畅快，长出了一口气，他本就绝不相信杨逍会害张无忌，见张无忌好端端的，内心难以压抑激动和狂喜。
“宋大伯，俞二伯，俞三伯，张四伯，殷六叔，莫七叔，宋师兄”张无忌与父亲相认之后，又按排行班辈一一和武当七侠见礼，最后是宋青书。
“小侄不孝，这些年让大家担心了。太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我娘还好吗？”
“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无忌……你都长这么大了……”俞莲舟说道，心头千言万语说了这一句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什么了，他和俞岱岩不约而同的抬头看了一眼杨家兄妹，深深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那两个孩子也长这么大了，殷素素虽说这么多年在武当因伤心爱子过世时常哭泣难过，可终归张翠山在身边规劝着，如今张无忌历劫归来，再回去便可以见到了，可那杨逍还有这两个孩子，却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由己度人，比起杨逍、凤宁天人永隔，张家何其幸运。
然后众人问起当初张无忌失踪真相，张无忌看了看四周感慨万千，当年他落下悬崖也以为自己决计活不成了，谁知道命运让他另有一番际遇，于是慢慢把当年事情说了出来。众人听张无忌讲当初陷入朱武连环庄被朱长龄所害，刚想道出缘由，转念一想若是说了便要暴露义父的秘密了，故而只轻描淡写的说他们不信谢逊没死，诓骗不成便要害他。
再提谢逊武林中人大多也没了什么感觉，十多年来张翠山和殷素素咬死了谢逊死了，明里暗里也有不少门派监视也没见过武当或者天鹰教私下准备出海等等，江湖人费劲功夫却丝毫没有任何收获进展，所以谢逊死了这件事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江湖上的共识，谢逊既然已死，那么诸多恩怨就说不清头绪，此时再听他说出来，下意识的只觉得此事可笑，还有人拿着这事儿白费功夫。
灭绝师太当然不信，可是人家杨家兄妹并没有否认灭口朱武连环庄，当初杀人的确是因为朱武两家害死张无忌，他们是为张无忌报仇，而且当事人亲口承认是朱武两家害人，他只是侥幸逃出生天而已，这样一来，灭绝师太跋扈霸道不讲理的形象又扩大了几分，明明就是那朱家人害张无忌在先，却偏偏恶人先告状。
武当派的激动过后，便有些愧疚，原来多年之前他们是真的误会了杨逍和杨家兄妹，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有些裂痕隔阂一旦出现，即使往后拼命弥合和永远都会存在一道伤痕，怎么也恢复不了如初模样。
再想想六大派如今围攻光明顶，双方都是杀了对方不少门下，怎么可能那么轻易便罢手言和。那兄妹俩，如今站在那里，与他们疏离淡漠，那曾经的一声“舅舅”也只能是存在于旧时光里怀念了。
杨疏寒一直等到人家父子俩情绪略平复些，才朗声道“张少侠我们兄妹已经送还武当，当年之事足见只是无稽之谈，不知武当有何说法？”刚才杨疏雨还叫张无忌表哥，而杨疏寒进来的时候明明也是和张无忌并肩而立，此时却十分冷淡的称呼他“张少侠”。
气氛突然陷入尴尬，武当这边众人尚未开口，只听张无忌率先跳了出来大声叫道“今日之事实则受奸人挑拨，中间存着极大的误会，各位暂且罢斗，听在下一言！”
这话一出口，比刚才突然爆出他的身份之时喧哗声更大，众人来此讨伐明教，首先当然是与明教无数的纷争仇恨血债，其次就有些各自隐晦利益复杂牵扯其中了，比方说昆仑派，地处昆仑地界，和明教时常摩擦，若是明教倒了自然对他们而言就是直接受益，又比如说华山派，鲜于通本身这个六派最弱掌门人，却是个颇擅于钻营之辈，背后说不准站着的是哪个主子，再比如说圆真，挑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压根便是为了私仇投靠朝廷挑唆六大派围攻光明顶。认真来说，可能也就只有少林、武当是真的为了主持正义，其他门派到底夹带了多少私货，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而张无忌如今说的便是圆真此人，把他出家前姓氏名谁、又如何害死谢逊一家独留谢逊一个、再之后又如何布局十多年只为让六大派和明教拼个你死我活，一一分说清楚明白，“我所说的事情，只需要少林派圆真大师出来，跟在下对质几句，他所安排下的阴谋诡计便能大白于世。”
闹哄哄的大厅中，张无忌的声音一字一字却极其清楚的传遍每一个角落，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六大派高手心下都是一凛，先不管他此言真假，但是这份内功便了不得。
站在最前排几十个少林武僧面面相觑，面色最为难看，张无忌所言内容骇人听闻，在场所有门派几乎或多或少都有牵涉，若真是如此，这些年在江湖上搅动风云的另有其人，岂不是他们都被人蒙骗了。
“小子！休要信口雌黄！我堂堂少林弟子怎么会干如此龌龊卑鄙的事情，你这小子定是明知圆真师兄已经不能和你对峙，便指名要他想见，把这脏水泼到我少林的头上！”此时少林一遍一个独眼武僧站了出来，指着张无忌愤怒的大喝道。
“什么？！”张无忌大惊失色，“那恶贼死了？！”
“小子！你说话小心！”少林派听张无忌张口便叫“圆真”为“恶贼”个个面带愠色，指着他怒道。
“可不是嘛，这小兄弟你是该小心点，任什么江洋大盗满手血腥，只要放下屠刀，都可以立地成佛啦。”杨素雪最痛恨的便是成昆，看少林跳出来反驳张无忌，立刻开口讥笑道。
宋远桥等也皱眉沉声对他道“无忌，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张无忌的指控太严重了，一旦坐实，那六大派此次前来讨伐光明顶岂不是成了一场笑话。
“回禀师伯，无忌所言绝无半字虚言妄语，不仅是我，杨左使、韦蝠王、五散人等全都亲耳听闻，就在之前不久，他偷偷潜入明教内室，偷袭重伤他们几位，他们重伤不能起身也是因此。”
张无忌说完之后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众人言和，只见他人议论纷纷不相信他所言，有些焦急，又要再张口解释，就见殷野王十分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说道“行了，小子，好好待在一边看着，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还有谁不服，咱们按照之前的规矩，尽管来！”殷野王嚣张至极的抱着胳膊，虽然伤痕累累，依然是那个悍勇霸道的殷野王。
杨疏寒也走到杨疏雨身边，这一次彻底和张无忌拉开了距离，杨疏雨也要挟着她的人质，退了两步，走到兄长身边，虽然没说话，但是已经表达了她的态度。
“大家……大家先听我说！”张无忌看着双方又拉开架势的样子十分焦急，可是无奈根本没有人听他的。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算有什么误会也决计不可能握手言和了，杨疏寒追杀圆真本来也就是为了给娘报仇，此时从密道中出来，和张无忌一路来到这大厅之上，看到武当的人就觉得甚是心烦，当众揭穿张无忌身份更不是为了好心让他们一家团圆，只是摸准了他的性子要叫他亲口说出来成昆的事情，一来让武当知晓当年误会了他们，最好能自己退去，虽然他因当年的事情对武当心有怨怼，但若真的要拼个你死我活也是不愿意的，二来也是让他们内部自己互相怀疑矛盾，让六派离心。
现在看来，两件事情都做到了，武当愧疚，显然不会再动手了，其他门派因之前有峨眉之事在先，对突然爆出来的少林圆真之事也疑心起是否属实，又见明教中人个个神色泰然，生死完全置之度外的模样，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渐渐起了犹豫之色，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全都看向少林空智。
“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一切真的是圆真的阴谋！”张无忌心中一边想着谢逊悲惨的一生，又想到在光明顶上听到的圆真所吐露的秘密，心中焦虑不堪，奋力摆脱张翠山的阻挠，一步跃上来，面对着六大派的人奋力辩解道“即使他已经死了，如今有了线索，是非曲直一查便知！！”
圆音一脸不忿，刚想说什么，被空智拉住了，然后空智说道“张少侠，圆真师侄是我空见师兄的入室弟子，佛学深湛，除了这次随众远征明教之外，多年来不出寺门一步，如何能是混元霹雳手成昆？更何况圆真师侄为我六大派苦战妖孽，力尽圆寂，他死后清名，岂容你如此玷污……”空智大师是这次六大派围攻明教的首领，眼见情势如此，心中十分尴尬。魔教覆灭在即，却给这一个张无忌插手阻挠，倘若因他说两句便此收手，岂不被天下豪杰笑掉了牙齿？更何况眼见着他所说的这些事情，是把这盆脏水直接泼在了少林身上，若是认了，少林岂不是更是成了笑话，峨眉的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朱九真污蔑杨逍一家此时因张无忌出现而一举翻转，眼看着武当已经迟疑摇摆，事情发展确实有些出乎意料，可是到了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他这一番话出来，先是不承认成昆与圆真是一个人，再者人已经死了，不能当面对质你如何能证明你说的便是真话，点出圆真乃是空见大师弟子，众所周知空见神僧仁侠之名，以他入室弟子的身份来驳张无忌实在是无稽之言，就好像说一个人是个好人，那他全家一定都是好人一样十分荒谬，这番话听来更像是推诿之词。
圆真已死，真相难道永远不能大白？张无忌心中正烦躁，只听杨素雪在上面冷哼一声“小子，你的情我明教领了，但是他们六大派今日共犯我光明顶，决计是不会因你的三言两语而去的，诸般罪恶是否是我明教所为根本无人在乎，还是你真的觉得是非曲直在这些人心里真的那么看重？”
杨素雪这话十分露骨直白，她讥诮的扫过下面的六大派，什么是正义？什么又是邪恶？正道的人，就一定是正？邪道的人，就一定是邪？听了她的话，殷天正等都跟着笑了起来，什么正邪黑白、是非善恶，这世间若真有公理正义，多少人早就该死了！
六大派齐聚光明顶讨伐明教，无非中间也因为牵扯了太多各自的理由罢了。
听她这么说，六大派一时间又群情激昂起来，声讨着邪魔外道，他们这是替天行道云云。只是杨素雪等人皆不在意，她的声音清越，饱含着内力扩散开，“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她神态肃穆庄严，背脊挺的笔直，坐在宝座上，一身雪白已经沾染了不少尘埃血污，却依然圣洁的像是一尊女神像，缓缓的念诵声，像是在颁布神谕一样庄严神圣。
她以下，在杨逍带领下，均一手握拳，按在胸口，与她齐声念诵明教经文，个个皆不为以身殉教为惧，场面一时间十分让人震动。
“诸位是否今日不管这是非黑白定要屠戮明教所有人才甘心？！”张无忌跨前一步挡在杨疏寒、杨疏雨面前说道。
只听下面人群中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又是谁喊了一句“除魔务尽！小子，别以为你是张五侠的儿子就可以信口雌黄！我等来这里便是为了消灭明教，你若再行阻拦，别怪我们不给武当面子！”
“你……”武当众人个个面有愠色，正想回头找寻喊话之人，却听见张无忌凛然道“既如此……白眉鹰王是我外祖，殷野王是我舅舅，杨左使是我姨丈，疏寒疏雨亦是我弟弟妹妹，我张无忌怎可置骨肉至亲生死而不顾，而在这里的明教众人，也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既然今日此事必要判个胜负高下，就让我替明教各位见识众位高招！”
说罢他便挺身而出，站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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