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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眼见疏离去得远了,黄鸢这才放开手,从怀里取了一颗药,塞入我口中,道:“主公,这是孟神医留下治内伤的药,快咽下去。”

  吴悝也道:“我已派了伍佰龙骧军去保护萧娘子,主公不必担忧。”众人随后才将我放开。

  我急欲上阵,忙咽下药丸,道:“众亲卫随我来。”

  驰下半山腰时,只见疏离已杀入敌阵,山下的敌军见她领着伍佰龙骧军,顿时将她当作了我,纷纷朝疏离围拢上来,宁死不退。

  我策马狂奔下山,放声叫喊:“林睿意在此!林睿意在此!”只差了这几步,便只能远远看着她如游龙入海,万千铁骑追逐在她身后,无人理会我这个真正的林睿意,敌军潮水般席卷涌上,眼看那骑白马的身影随即被大军淹没。

  我挥着抢来的一杆长枪,一路挑杀,只可惜适才强冲穴道受了内伤,无法提起先天罡气,只能以蛮力杀敌,远远不如往日般利落,敌兵铠甲又坚韧逾常,我愈是想杀入敌军后阵寻找疏离,愈是被重重围在阵中难以杀出,渐渐力不从心。

  偶尔瞥眼间,只见连吴悝等主将都已下场在我身边厮杀,今日已是存亡一线间。也不知卫缙的援兵何时能赶到。

  厮杀之中,李十七忽然竭力靠过来,叫道:“主公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将金弦弓交给我。”

  我毫不犹豫,摘下金弦弓抛给他。

  只见他马鞍之旁不知何时已备了满满的几壶箭,一拿到金弦弓便弯弓搭箭,专射敌将咽喉。我几乎忘了,他原本也是神箭手。于是便跃马持枪在他身边护住他,看他一箭一个,瞬间射杀了好几员敌军将领。

  不到片刻,敌军已发现了李十七箭无虚发,一阵呼喝,立时有一大股骑兵朝李十七冲了过来,我与亲卫众人虽竭力想要靠到他身旁,却仍被冲散,耳中犹听得王祁嘶声喊道:“快去护住主公!快去护住主公!”随即便是一声惨呼,我转头看时,只见王祁正从马上摔下,几名敌兵顿时向他刺下□□。

  我目眦欲裂,大叫一声“茂旷”,横枪一扫,拍倒几名敌骑,正欲冲过去营救,却有更多敌骑涌了上来,将我远远隔开。再转眼看时,我身边的龙骧军与亲卫越来越少,我自己也觉得气血翻腾,力气衰竭,手中枪愈来愈沉重,愈来愈难以挥动。

  再杀得几名敌兵,远远又见柴衮被一枝长槊刺下马来,滚落在地,十几把长刀立时朝他砍了下去,血溅四方。我心中悲痛,无法再看,只能扭过头去尽力拼杀,忽闻背后风声呼呼,似是有兵刃攻到,回枪欲挡时,身手毕竟失了矫健,背心已是中了一锤,顿时眼前一黑,栽下马来,隐隐听得似乎是黄鸢的声音在焦急大喊,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我仿佛被活埋了,只觉两耳被堵,双眼被蒙,每吸一口气都要用尽全力,浑身酸痛,身上像压了一座山一样沉重。我竭力喘息挣扎着,浑身汗透重衣,身上压着的山这才略有松动,五脏六腑无一不裂开般疼痛,我不禁喷了一口血出来。

  内伤虽然不轻,我却并不后悔强冲穴道。我只后悔没有早点将疏离送走,让她陷在了战场之上。

  挣扎之中,眼前忽然透出一道光亮,我顿时生出了几分力气,尽力朝着光亮爬去,身上压着的山似乎渐渐崩落,转首看时,那崩落的哪里是山,分明是一具具的尸体!

  我猛然回想起来,我并未被活埋,而是仍在战场上,再仔细看身周的尸体,都是龙骧军与亲卫队里一张张熟悉的脸。在我中锤摔落马下时,他们想必都扑到了我身上,将我层层盖住,这才保住了我的命。天地俱寂,战事早已结束,我军早已惨败,全军覆没。

  我以剑拄地,踉跄前行,慢慢在尸首堆里翻找,盼着能找出哪怕是一、两位未死的同袍。我找到了死去的狄冲,李章,雷必摧,黄鸢……

  除我之外,已无活口。

  我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我所铸就的黄金台,其下尸骨累累。

  泪水渐渐风干,我倚坐在一匹死马的身旁,转首四顾这血腥又荒凉的屠戮之地,无法去想今日有多少人葬身此处。

  一小片白色映入我眼帘,会是疏离的面纱么?

  我急忙赶过去,只见是郭随的侍卫贺御风,斜躺在一块大石之上,胸口中了一剑,鲜血流个不停,他身上原本雪白的蝉衣除了下摆之外都已变成血衣。幸好不是疏离,我顿松一口气。

  但他竟然未死。

  我急忙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面覆白纱,手持双剑的女子?”

  贺御风见到我,狭长的眉眼竟透出一丝笑意,傲然道:“你去找些水来,替我洗干净脸和手,我告诉你。”

  我四处寻觅,觅得几个水囊,慢慢将水浇在他脸上和他双手上。

  贺御风看着洗净的双手,吐出了一口长气道:“那剑术高明的女子,用青铜剑刺了我一剑,往北去了……”

  他垂下头,逐渐闭上了双眼。我伸手探他鼻息时,他已然断气。

  他之前强撑着一口真气不死,竟只是为了将脸洗净。

  我却无暇多想,一路检视着尸体,向北寻觅。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一把熟悉的铁剑,心逐渐下沉,再转目四顾时,果然看到了疏离。她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我怔了片刻,小心翼翼抱起萧疏离的尸身,她颈上一条红痕,尸身未冷,眉目犹生,长发四散垂下,衣角随风飘动。我抬起头,向前望,暮色朦胧,微带湿气,四周细虫飞舞,低语似的嗡嗡声弥漫空中。

  萧疏离死了。

  一切都在摇晃,一切都不复存在。

  湿气仿佛也进了我的眼睛,四顾白茫一片。无论叫我拿什么换,我都情愿,只要你再活过来,只要你再冷冷地对我说话。

  你是死在我的手里,是我荒废了战事,才引得郭随率异族来攻。你要替我引开大军,所有人都叫我不要负你,我知道你心甘情愿,可我竟如此无能,竟不能将你救回。

  一切都在坍塌,世间再无半分颜色。

  这一次我终于能够看清楚你的脸,你的脸却与冰雪同色。

  疏离从来都爱干净,生前死后都是一样。我脱下脏污的外衣,露出里面略为洁净的白罗中单,再捧起疏离的尸体,茫然向前走去,我不知自己仍是走在人世间还是已走在黄泉路上。

  一阵剧痛间杂着麻痒忽地从四肢百骸传来,我不禁大叫一声,几乎失手将疏离摔下。

  是天怒地怨两界针。言眺又岂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

  剧痛麻痒噬骨啮心,我无法抗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只是用尽全部意念咬牙将疏离轻轻放在地上。

  痛痒排山倒海,不知不觉间我已在地上滚来滚去,只盼有敌人未死,一刀将我杀了。暮然间我想到了我的佩剑,我反复在地上摸索,想找到佩剑来自行了断,却摸到了疏离的衣袖。

  疏离还躺在这血污不堪的战场上,她还等着我,带她去干净明秀的所在,不必杀人,也不会被杀。

  只要疏离还在等着我,我定能做到。我将左臂塞入口中,牢牢咬住,苦等药性发作完。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道:“花神让道?你可是受了伤?”

  我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更不想回答他。

  他拉起我的右手,略一搭脉,惊讶道:“内伤不轻,还中了毒。”

  天怒地怨两界针的药性终于渐渐退去,我勉强将眼睛睁开一线,似乎看到了一个僧人,他嘴歪眼斜地一笑,道:“三郎如此模样,只能进我的棺材了。”

  他果然抱起我,将我放入一具牛车拉着的棺材里,我极力挣扎着,叫道:“疏离!疏离!”却实在无力爬出棺材,眼睁睁看着他合上榫头,拉上了棺盖。

  清香忽来,弥漫空气中,一物在眼前轻轻晃过,粉影绰绰,依稀是一朵莲花,花下还有一只手,修长而洁白,柔弱无骨,如花茎在风中微晃。

  我慢慢睁开双眼,眼前是繁复斗拱,绘有朵朵莲花,依稀是一个亭子的藻井。我一惊翻身而起,却不得不眯起眼,亭外阳光闪耀刺目,持莲花的手已消失不见。转过头去,我原先竟睡在一个凉亭的石桌上。凉亭前后左右,粉红色的荷花一望无际,花瓣娇嫩,荷叶彻绿,天地间充盈着荷花的清淡香气。

  此时远未入夏,何来的盛放荷花?

  更何况,我原先明明被一个和尚扔到了棺材里,为何此刻会在这画一般的景中?再看自己身上,先前明明只穿了中单,如今却换上了一身洁净衣衫,这套衣衫,甚是素雅,并非我所有。

  莫非这里竟已是九泉之下?我试提真气,先天罡气已是流转无碍,内伤竟已痊愈,这里果然已是九泉之下。

  此生已了,再也见不到师父的面了,我心头不禁一阵黯然,转念一想,诸位同袍与疏离当离我不远,我快快追赶,应能赶上。

  一声水响,荷花池边忽然爬起一个湿淋淋的人影来,我猛吃一惊,他上身□□,下身穿着一条紧身鱼皮裤,一头黑漆漆的虬发在阳光下滴着闪亮的水珠。他向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一个鱼跳,又投入荷花池里,轻盈地绕过花枝,瞬间悠游而去,分不清是人还是鱼。

  我抢步上前待仔细看时,那半人半鱼的怪人早已了无踪影。回过身,赫然却见一条逶迤的走廊。我走上长廊,两边的檐下随风飘荡着长长短短的细丝,丝线下飘荡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傀儡。风声忽然响起,我忙向左一避,有人已自我右边荡了过去,他回过头来,向我嘻嘻而笑,眉眼全都皱在一起,一时间竟看不清他到底是个木头傀儡还是个活人。

  几声熟悉的嘶鸣声响起,正是我的长鬃白马,它竟也在此处,我不禁热泪盈眶,忙四顾寻觅,绵绵长啸,欲召唤它前来。

  白马始终不现身,我朝着嘶鸣声发出的方位一路奔去。长廊尽头忽现假山,假山旁,一个少女却正堆着沙丘,疑惑之中,我停下观望。她将沙丘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周而复始。我跳出长廊,正欲上前向那少女问话,少女突然消失不见。

  我急退三步,脚下如沙丘般忽然陷下。我猛提内力,拔起身形,站在假山顶上,四面八方只见沙丘起伏,一望无际。我闭起眼睛,安神定志。再睁开眼来,景物已变。

  细风微拂,一只白山羊正自得地啃着绿草,一个健壮的少年忽然弯下腰来,与山羊角力。一会儿是山羊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少年将山羊逼退。

  不见孟婆,不见鬼神,这九泉之下的景致,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拿出一枚金铃,屈指一弹。清脆的铃音响过,少年和山羊一起消失不见。

  眼前忽然出现一间大殿。难道此处正是鬼神居所?我是否当去此处投胎轮回?我迟疑地走上台阶,殿门的紫铜门扣清晰真实。我轻扣数下,始终无人应答,轻轻一推,门竟开了。

  空荡荡的殿内,一无所有,只左右两面的墙上各画着三幅壁画。壁画上画的都是女身的菩萨。

  仔细看时,左面墙上第一幅画画的是一位人面鸟身的女神,下半身正是一只鹦鹉,她鼻尖略勾,宛如鸟喙,面带微笑,笑中却有几分诡异,几分嘲讽,似在笑着世上的芸芸众生;

  右面墙上第一幅画的是女神散花,女神身姿曼妙,袅袅飞升,四周花朵飞扬散落,定睛看时,四散的哪里是花朵,分明是一颗颗大小不一的人头!

  我骇然转过去,左手第二幅画画的竟是一个吃人的女神,那被吃之人的半截身子已没入她口中,女神却踏于祥云之上,唇边鲜血犹自淋漓,衣袂飞扬;

  右手第二幅画却是一个身披刑具的女神,她浑身血流成溪,却面无痛苦之色,闭目仰首,双手向上托举着一头大象,大象背上似是载着世上万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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