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廪枫自是知道她要做什么,她的故作神秘于他没有任何意义。但他没有直接戳穿,而是反按着苏若七的手腕,怕她摔倒。
“慢点。”
这样的叮嘱苏若七从小听到大,她几乎每次都会回应,但从来不会真的听话,她的脚步快到要飞起来,长长的裙摆拦不住她,被她提在手中,头上的步摇也跟着一起胡闹,险些从泛白的发丝中飞入喧闹的街市。
苏若七拍下银子时的豪气,生生将乐坊中正打盹的老师傅给惊醒了。
“你要送我竹箫?”廪枫终于挑明了她的心思,面上还是淡淡的,甚至还有情绪恶化的倾向。
“小白不喜欢吗?”拍钱时的气势荡然无存,她看着廪枫的脸色,心里不免发怵,这也不行吗……
“七七这欢心讨得好生敷衍。”
“我哪敷衍了?”
苏若七扶额,没有明说到底喜不喜欢,她的小白真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廪枫拿出袖中藏着的玉箫,这玉箫他平日常系在腰间,用以取代被苏若七拿走的铃铛。釉色的玉更衬那一身清白衣裳,而这几日被苏若七勒令穿了鲜艳的红衣裳,就不适合再系在腰间了。
“先前不是送过了,怎么还送?”
这下苏若七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了。廪枫手上的玉箫——不久前在曦月宫偏殿吹奏的玉箫,他一直系在身上的玉箫,其实是苏若七小的时候亲手所做,是有一年,她送给廪枫的生辰礼物。
“抄儿时的课业,可不是个好习惯。”他没有苏若七儿时最讨厌的夫子的严厉,却有着比夫子强上百倍的管教她的本事。他们共同生活了上千年,若非他无止尽的宠溺,他随意一个眼神,就足够让她从“混世魔王”变成一个怂包。
“我,我不是抄课业。”苏若七坐在乐坊专门安排给贵客休息的厢房里,等着乐坊师傅将她要的东西带回来。
她不愿主动将自己的想法给说出来,他明明能看透她的心思,为什么还要她说呢?
“那这是什么意思?”他还在明知故问,逼近的呼吸让她不得不与他相视。
“这个不好用,”若她还是从前天真浪漫的小姑娘,此时一定是眉眼含羞,“我给你换个新的。”
“七七怎么知道不好用?”他不依不饶,引导着她主动说出自己心里所想。
“师祖教过我,玉箫只是对‘箫’的美称,不会有人选择用玉做箫,因为吹出的声音不好。”苏若七说起他们的往事,被神族一众神官捧在手心宠爱的天之娇女格外任性,说不能用玉做箫,她就偏要用!
她就不信这个邪!
“这就是我小的时候任性瞎做的,你不用再因为我而勉强的。”
她从前坚信,她亲手做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最好的,她的小白也一定会喜欢!
事实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当年的少年美人还是如今仍旧高她一个头的、不知何时起变了一副心性的廪枫,一直都很喜欢这根玉箫,因为是她亲手做的。
她送的每一样东西,不管她是否在意,他都视若珍宝。
廪枫给她吹过很多次箫,乐声优美,少年的偏爱让她从来不会去怀疑自己。直到有一天,她无意听到同样爱乐的花鹤师叔对她做的那根玉箫的评价。
“玉是好玉,可惜毁在小殿下手里了,也就你还在哄她。”
在妺皇的二十八个徒弟之中,苏若七最亲近的就是花鹤,她小的时候常常分不清“叔叔”和“师叔”,只觉得是一样的,叔叔就是师叔,师叔就是叔叔。但廪枫却教她,她若是喊“叔叔”,那么师父就成了父君了,而师祖就不再是师祖了。
“不行,师祖永远都是师祖!”
血缘体制是上古时代最常用、也最稳固的征战体制,大小部落、族群皆是以血缘为枢纽,生于混沌的神自然也不例外。但苏若七不懂,她还没上族学,师祖也还没教她如何去当一个神女,她只知道,她不能没有师祖,她也不想,喊那个人父君。
“出来这么久,你的父君和娘亲一定很想你了。”亘古的记忆中,相识了一段时间的少年美人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们才不会想我。”小姑娘坐在古藤结的秋千上,双腿悬着,碰不着地,只能慢悠悠晃着。
“唔,为什么小白可以?”小姑娘一脸疑惑地看向廪枫。
她喜欢这个少年,于是愿意让出一半的秋千,因而她看到了他的腿能碰着地。
“你真的三百岁了?”少年美人嘴角挂着无奈的笑,大约是在怀疑,神族怎么教出这么一个继承人,三百岁了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娃。
小姑娘鼓起小脸,似乎起了情绪。
“没有。”是赌气的话。
少年脸色一怔,认真问道:“那是几岁?”
小姑娘气出了一股任性:“三岁。”
“……”少年意识到自己伤了小姑娘的心,连忙安抚:“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放的。”
“三百岁也好,三岁也好,不必着急,七七只要活得开心就好。”他伸手轻抚她的头,小姑娘的长发柔软,轻轻一拨就从指缝间滑过。
小姑娘的气消了,少年的手也不想松开了,他说回正题:“为什么不会?和家里闹矛盾了吗?”
小姑娘却没有他那么小心翼翼,而是大大方方说:“他们都死了,师祖说,死了就没有念想了。”
“你娘亲是苏竹?”
少年的瞳孔之中流露出愧疚的神色,他不该问小姑娘这样伤心的事情,可话说出口就没有再收回来的余地。
小姑娘倒是没有半点悲伤之意,她眨巴着一双灵动的眉眼,骄傲地说:“是,师祖说,娘亲叫苏竹,竹叶的竹。她是个神女,将来我也会是个神女。”
少年脸上的忧色没有半分消减:“你师祖有没有告诉你,你的父君叫什么?”
这可就把小姑娘难倒了,她将右手食指微弯,抵在嘴唇下方,竟认真思索起来。
“师祖说,父君名字里也有一个‘七’字,而我长得像父君,娘亲才给我取名叫‘若七’。”
但父君名字是什么,师祖没有说。
小姑娘不知道,少年却知道,她的父君叫山七,是神族第一任姻缘神君。
上古史有载,山七神君为寻姻缘之道,游走山川大地,后不知所踪。
浩瀚的上古史卷轴中,记载山七神君的只有这么一条,而对于山七神君的姻缘,一个字都没写。
史书记载不一定为真,尤其上古史是由后人编撰,其中掺杂了多少传闻、多少别有用心皆不得而知,况且就连上古最后一任神女苏若七本人都不知道,师祖妺皇口中那个“为了探索世间姻缘,耗尽了毕生的神力,再也醒不过来了”的第一任姻缘神,是她的父君。
自她有记忆起,她就知道自己有师祖、师叔和师父,后来还有小白。但没有父君和娘亲。
没有就没有。小姑娘从小到大都这么想,她拥有的爱已经足够了。
“师祖还说,他们虽然丢下我和姐姐,却让我和姐姐都成了神,是一种……弥,对,弥补!”
“你知道你的姐姐去哪了吗?”
小姑娘又跟他讲她那位坐在死神殿的姐姐,而随着言语一同流过的,是南禺炙热的天光。
暮色已至,古藤结的秋千上,却仍坐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少年一直看她的眼睛,试图从这明媚的双眸之中看出哪怕是一丝哀伤的情绪,但彼时他还不知道,他的小姑娘骨子里能凉薄到何种地步。
“我以后再也不叫她姐姐了,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小姑娘义正言辞,血脉亲情上的缺失对她而言无关痛痒,反倒是少年眉间的忧愁让她动容:“小白,你不开心吗?”
少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转移话题遮掩。他是要安抚恩人小姑娘的。
“七七没有想过,也许他们并没有死,只是陷入昏睡,无法醒过来而已?”
小姑娘左右晃着脑袋,她没有想过那么多。
“你师祖说得对,死了就没有念想了。但七七要知道,世上总有苦衷难以言表,你的父君和娘亲就是这样。我相信无论何时,他们对你的念想,从未消散。”
小姑娘听了教诲,能记多久是个谜团,但那个时候她确实是受了他的感染,将小身板坐直,郑重地点头。
“还有,不喜欢就不用勉强,你只需亲近你喜欢的人。”他抛开少年身姿上不该有的阴翳,朝她展开笑颜,“说了这么久,饿了吧,我带你回去用膳。”
他将小姑娘抱在怀里,药香窜进小姑娘的鼻中。
“小白,你的父君和娘亲是什么样的啊?”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越过山林间的重峦叠嶂,少年如玉一般的笑脸蹭过小姑娘额前的发丝,然后才说出温和的话:“七七想知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们好到都忘了还有我这个儿子了。”他说着小姑娘听不懂的话,也没打算解释。
“不会忘的。”小姑娘被他护在怀里,并没有被飒飒的风划伤娇弱的脸蛋。
“小白长得这么好看,不会忘的。”
小姑娘看着少年脸上的面具,眼神之中满是坚定。
少年却并不打算继续和她讨论好不好看这件事,而是问她:“想去我家玩吗?”
小姑娘点头。
“我带你去,就当还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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