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不散的英灵
临梓城内，静王康世华并没有像郑习凛他们一样考虑如何应对明日的守城，有一件大事正等待着他去解决。
十几日来，残酷的城防厮杀让守城军卒的伤亡与日俱增，而伤员的增加也让原本空旷的北市变得拥挤不堪，大量的帐篷密集地建在空地上，一批又一批的受伤将士也从城墙上送了过来。
医者们穿梭在各个帐篷间，为送来的将士疗伤止血，唐婉珒亦是如此。
在这十几日里，她一直都在忙碌不停，从未有过真正的休息。
此刻，唐婉珒刚处理完一名士卒的伤口，疲倦地走出了帐篷，无力地蹲坐在一堆乱草旁。
突然，她觉得胃部一阵抽搐，干呕了几下，除了苦水外，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她双手抱肩，身体不住地颤抖，脸上满是惶恐难过的神情，汗水和泪水以及伤兵所喷溅的鲜血混杂在一起，顺着她那原本凝脂般的脸颊滑落，污了整张脸。
这些天，唐婉珒见到了太多的惨状。
有的士卒断了手臂，鲜血无法止住地喷涌。有的将士被劈开了腹部，黑血之下的肠腑脱落在外。
更有的军卒在送来时，也仅剩下了乞怜的目光，似乎是渴望医者能拯救自己的生命，可还是在几个呼吸后就没有了气息，只剩下不舍的眼神在依旧望着。
固然，唐婉珒也是出自将门之家，可她又何曾见过如此惨烈的状况，少女的内心根本无法承受这一切。
每日里，唐婉珒都无法真正的入眠，总会在噩梦中惊醒。即便如此，她仍旧会到伤兵营中，用她所学的医术去挽救那些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将士。
因为，她知道这些人是为了临梓，为了城中的百姓，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
两个小丫鬟也如唐婉珒一样，常常在惊恐与难过中度过每一天。
不过，云裳和云雯更担心自家小姐的身体，日渐消瘦的小姐让两个小丫头更为揪心，也常常会望着小姐忙碌的身影偷偷落泪。
因此，无论有多么害怕，两个人都要抢在前头，帮助唐婉珒处理伤患。
在此期间，雅若也来找过唐婉珒。
因为她是女人，处理伤口时多有不便，因此也就来寻唐婉珒医治。
每次见到雅若的新伤，唐婉珒都会落泪不止，每一次医治完，她也都要主动地抱住这个雅若妹妹，说上一句珍重。
在给雅若疗伤的时候，唐婉珒能感觉到雅若的身体会有轻微的颤抖，也会看到雅若的眼眶有泪水滑出。
唐婉珒明白，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孩子所承受的压力，已经快要达到了极限。
唐婉珒也给康世华处理过伤口，那是雅若请让她去静王疗伤，因为雅若只相信她。
在此期间，唐婉珒看到雅若对静王的真情，也看到了康世华对雅若的深爱，她羡慕这对爱人，也有些伤感。
她伤感自己的身世，觉得像自己的出身，谁又能与自己真心相爱呢？
为康世华疗伤之际，唐婉珒向静王提出了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希望静王能尽快处理阵亡将士的尸身。
十几日的激战，临梓守军的阵亡人数不断地增加，到如今已经有近万人失去了生命。
这些尸体都暂时停放在城隍庙外，由于城中并无可埋葬的地方，在尸体的处理上也就成了大问题。
起初，战亡将士的家眷会把尸体领回去。
然而，随着阵亡的人数越来越多，就连家眷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有人提议将这些尸骨一并烧化，却遭到了城中百姓的极力反对，康世华也理解百姓们的想法。
入土为安，逝者为大。
谁也不愿意自己的亲人在战死后，不仅没有葬身之所，还要让尸体经受烈火的灼烧，这在情感上很难接受。
因此，这件事情也就一直拖到现在。
不过，即便现在已将入冬，但尸体依旧会发生腐坏，也会因此产生瘟疫。
如果让这种疾病在城中爆发，不消几日，别说是守城了，就是整座城的人能否活着都是一个问题。
因此，唐婉珒建议静王不要再顾忌城中百姓的感受，应该立即焚烧掉那些尸体。
唐婉珒的话让康世华感到震惊，他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同时也被少女的远见与胆识所折服。
处事坚决，思虑长远，这种性格让静王想起了徐清砚，徐子墨的做事风格也是如此。
入夜后，趁着北狄军休整尚未攻城的间隙，康世华领人来到了城隍庙。
远远的，他望见大量的人群拥堵在停放尸身的空地处，不时地会有百姓与军卒推搡着，悲泣声与愤怒地咒骂声混杂在了一起。
康世华翻身下马，独自走上了木制高台。
高台是为焚烧尸体所准备，高台下堆满了淋过桐油的木柴，一点火星便会燃起熊熊大火。
他站在高台向下望去，阵亡将士的尸体平放在空地上，每具尸体都覆了一层白布，而白布与白布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密密麻麻地让他有些心悸。
望着眼前的这些尸骨，康世华的心在滴血。
十几日前，这些鲜活的生命还忙碌在尘世间，或是畅想将来，或是留恋过往。
如今，他们再也无法与亲人相聚，也无法与好友畅谈，成为了家人与好友的悲痛。
这些人都是临梓的将士，都是云州的精兵，也都是卫朝安国定邦的基石，就这样英勇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们应得一处葬身之所，也有资格享受死后的安宁，而作为他们的主帅，自己不仅没有做到如此简单的事情，还要再一次伤害他们的遗骨，这让康世华一时间无法开口。
“是静王，静王来啦！”
这时，有人认出了高台上的康世华，纷纷跪了下来，齐声高喊道：“王爷，不能烧呀，他们都是战死的英烈，不能这样对他们呀！”
看着跪倒在地的人群，听着他们口中的话，康世华的眼眶湿润起来。
他抹了一把眼角，沙哑地说道：“大家都起来都站起来，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因为这些阵亡的将士是你们的家人。”
“他们尚有鬓发苍白的双亲要照顾，也有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婴孩要抚育，他们是你们的儿子，是那些孩子的父亲，他们…他们再也无法去敬遵孝道，也无法持家爱子啦！”
“是我…是我康世华没有照顾好他们，没有替你们照顾好呀！”
说着，康世华向高台下的百姓长揖执礼，当他抬起头时，疲惫的脸上早已布满了泪水。
“我知道你们伤心，我也与大家一样悲痛，这些战死的将士们也是我的生死兄弟呀！你们不忍，我又何尝忍心去伤害这些兄弟？”
“咱们临梓城还在被强攻，更多的将士也依旧在浴血奋战，就是为了能守住临梓城，杀更多的敌人，为这些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可是，如果大家不同意烧掉这些尸体，城里就会发生瘟疫，会有更多的人染病身亡”
“我们不能那样白白地死去，我们要把命留下来去杀那些北狄人，我们要把命留下来去报仇，我们要把命留下来喝他们的血，撕碎他们的肉。”
康世华的声音越来越大，高台下的百姓也安静了下来，大家都在低声地哭泣，听着静王嘶哑的话语。
“死去的这些将士会被烧成灰烬，但那是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英魂不会消逝，英魂还在”
“这些兄弟们的英魂一定会跟在我的身边，看着咱们如何保卫临梓城，他们的英魂也会帮助咱们打赢这场仗，不让北狄人踏进临梓城半步。”
此刻，康世华觉得嗓子如同火烧了一般，他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
“大家放心，我绝不会离开临梓城，我会与这些将士们的英灵同在，与你们大家一起来守卫这座城。”
“如果…如果我死了，把我也拉到这里烧掉，我要和我的兄弟们在一起，一起看着云州军是如何杀光这些北狄人。”
说着，康世华转过身，望向站在台下的军卒，大声地吼道：“你们给我听着，我若战死，就在这里烧了我的尸身，记住了没有？”
此刻，康世华的脸上再次浮现出狰狞地神色。
台下的将士们听到静王的吼声，皆是单膝跪地，高声吼道：“云州军誓死跟随王爷，弟兄们誓死守卫临梓城！”
一瞬间，临梓城的百姓不再咒骂，也不再阻拦，只是在默默地哭泣。
他们何尝不清楚瘟疫爆发的后果呢？
听了静王的一番话，大家都被这位年轻王爷的真情所感动，同时也都看到了这位皇子的身上那道道伤痕。
没有人再坚持反对，大家主动让开了道路。
康世华走下高台，默默地望着军卒们将战亡将士的尸身搬到木板上。
片刻后，熊熊烈火吞噬了整座高台。
继而，一道形似参天古树的浓烟直冲云霄，烟云如同一把巨伞笼罩在临梓城的夜空，久久不散。
望着冲天的烟柱，康世华撩起战甲的下摆，单膝跪地，抬头望向入空的云烟，大声地吼道：“云州军的英灵们，一定要护佑我临梓，护佑我大卫呀！”
说罢，康世华双手着地，深深地低下了头，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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