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在梦到自己手中的刀贯穿五条悟的胸膛之前，加贺见清和一直都相信着自己对五条悟的情感是纯粹且美好的。

        福利院遇袭的噩梦还是会出现，但占的篇幅缩小了，新增的内容是她和五条悟在一起的惬意时光——他们一起逃课、一起去厨房要甜点吃、一起坐在缘廊下吹风……和这些美好相比，加贺见清和觉得开头的悲伤已经算不了什么了，她甚至开始期待每晚的做梦时间了。

        只是好景不长，她的梦里又出现了新的东西——

        那不是她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件事。

        暖色调的画卷快速地划过收起，就像有人按下了加速按钮一样，电影的放映到了末尾只剩一片黑色。而那片黑色之中，站着她，还有另一个高大到她仰头也看不清脸的男人。

        但是加贺见清和知道，那是长大了的五条悟。

        他说：“你知不知道我忍了很久了。”

        他说：“你总是缠着我的样子真的很烦。”

        他说：“你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吗，我怎么可能会让你这种人待在我身边。”

        他说：“……”

        再往后的话，她就听不清了。

        她也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了。

        成年的五条悟变回了现在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比初次见面的时候还要更冷漠了几分。

        “我不要你了。”

        她第一次这么讨厌五条悟的声音。

        所以她作为梦境的主人，让自己的手里出现了一把锋利的刀。

        刀身穿破皮肉发出闷响声的时候，加贺见清和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什么表情。

        ——她醒了，带着震惊与后怕。

        五条悟当然被她的动静吵醒了，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她被噩梦惊醒的戏码，只是伸出手来隔着被子搭在了她的手上，无声地给予了她安慰。

        加贺见清和看着他一无所知的睡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

        他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刚刚做了个什么样的梦，不知道她到底怀着怎样险恶的心思。

        加贺见清和在心里问自己：‘你怎么能那么做？’

        五条悟不会讨厌她的，他从来没生过她的气，连少得可怜的笑脸都仅仅展示在她的面前……他怎么可能说出那些话呢？

        而且就算是那样，她又怎么能对他下手呢？

        加贺见清和告诉自己，那都是梦，清醒状态下她是不可能做出去那种事的，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不要去想了。’

        可梦没有因为她的自我催眠而结束。

        她还是反反复复在每个夜里梦到五条悟说不要她了，还是会看见“自己”一次次地因为不想接受而将刀捅进他的心窝里，让恶心的红色晕开在白色的襦袢上。

        现实与梦境的割裂让她不知所措，即使五条悟一如既往的态度让她心安，像约定好了一样准时而至的虚幻又让她不自觉地担忧——

        如果这不是梦呢？

        如果梦变为了现实，那一天她真的能坦然接受吗？

        加贺见清和不想承认这意味着什么。

        她不想承认，就算五条悟对她再好、她再怎么努力去表现得像一个普通的好人，她还是那个最爱自己的自私鬼。

        她没资格获得如今的一切。

        五条家宣布他们两个可以分开的时候，五条悟很生气，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她卑劣地依然为他表现出来的在乎感到欣喜，却也松了一口气。

        她虽然难过，但也觉得这是个机会，就这样让她慢慢适应见不到他的日子，让她放下有点吓人的执念，这也许对他们两个而言都是件好事。

        可一直单方面做出决定的结果就是，另一个当事人不会事事顺着她的心意。

        五条悟找了过来，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加贺见清和知道自己不应该开心的。

        可她还是……为了这个人的一切为了她而做出举动觉得高兴。

        所以她没控制好自己，在再次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在他绞尽脑汁安抚她的时候，哭着告诉了他一部分她想带到坟墓里去的秘密。

        加贺见清和想过无数次，也许五条悟是个“五条”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就可以不用体会为了另一个人牵动思绪的感觉，就可以平静地度过在五条家的十几年，或者是在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轻易去了结掉自己的生命。

        五条悟也就不用被她这种人惦记上。

        真正决定好要离开的时候是在学习院的任务结束后的那一晚。

        梦境再次发生了变化，这次五条悟死了，却不是被她所杀——

        在她因为面前濒死的咒灵诉说的悲惨故事而犹豫的时候，那可怜兮兮的咒灵却回光返照一般暴起袭向了在她身边的五条悟。

        梦境是没什么逻辑的，所以她和他都没反应过来，她也忘了自己还能模仿着用出反转术式，就那么看着五条悟的呼吸一点点变浅、直至消失。

        那是她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五条悟的死亡对她而言到底有多么可怕。

        此前她一直觉得自己不可能做出来亲手杀害五条悟这种事，所以梦就只是梦而已，但是她真的可以一直保证自己不会成为五条悟的负担吗？

        她总觉得五条悟在一些人情方面有些缺失——虽然她没什么资格这么说，但起码她是愿意去学习和演绎的，五条悟则是一点都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为此没少惹出过麻烦，她也一直隐隐有种自己在这方面能帮到他的自豪感。

        可或许五条悟那样才是正确的。

        不为感情所累，才是一个强者真的该做到的境界。

        有欲望就会有弱点，有弱点就可能会受伤、会死亡。

        她不想成为五条悟的弱点。

        她希望五条悟可以好好的活着、活到寿终正寝。

        哪怕那些时间里不再有她。

        只是她还是个自私鬼，贪恋着他的陪伴、他的笑容，喜欢和他拌嘴的时候，也喜欢他向自己撒娇的样子，所以才和他许下了种种约定，承诺着不可能实现的未来，从中汲取最后的安心与愧疚。

        ——她是个天生的骗子，那就让她再糟糕一点吧。

        这样她就不会觉得太遗憾，五条悟也不会觉得太伤心了吧？

        摆脱了一个人渣，他应该觉得愉快的。

        这些话加贺见清和本来是打算等到快毕业的时候再和五条悟说的。

        她抬头看了下自己对面的少年的神色。

        在她说出想过要杀了他这句堪称晴天霹雳的话时，他才因为难以掩饰的震惊而松了手上的力气，趁机逃脱的她也就后退到了一个自觉安全的位置开始讲起来他想听的“故事”。刚听到她经历的“实验”的具体内容时，五条悟的脸色就变得凝重得好像能滴出水来一样，吓得她还卡了一下，结果现在讲完了，他反而恢复了一脸平静，似乎只是听了个普通的睡前故事一样。

        ——但是加贺见清和却只觉得更吓人了。

        “没了？”

        他终于开了口，语气也十分平和。

        “……没了。”

        加贺见清和惴惴地回答道，生平第一次摸不准了他的心思。

        “那轮到我了。”

        他活动了下手腕，一步步向她逼近。

        加贺见清和僵在了原地。

        说实话就算五条悟说想对她动手的话她也不怎么意外就是了，只是要真是那样的话，她大概要估计一下自己能全身而退的概率……？

        ‘算了。’

        她闭上了眼。

        无论他要做什么，那都是她该受的，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视野陷入漆黑的时候，其他感官就更加敏锐了起来，她能听到轻微的气流声，那大概是五条悟抬起了胳膊——

        “痛……诶？”

        额头上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袭来的疼痛让加贺见清和不自觉哼出了声。

        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她惊讶地睁开眼，就看到五条悟还停在半空的手又凑了过来。

        “唔。”

        又是一下，很痛，但也就那样了。

        “你是笨蛋吗？！”

        少年的话里终于染上了点怒意，却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他看着她茫然的表情磨了磨牙，愤愤地接了自己的话：“果然是笨蛋……”

        “我早就该知道的，啧、可恶……你果然笨得无可救药了。”

        “不对，是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过吧……这么一想更可恶了。”

        碎碎念着的人看了看她还是一脸惊异的样子，气哼哼地又弹了下她的额头。

        “笨蛋，回神了。”

        “……悟？”

        “我也没改名字吧？还是说你这么快就忘了我叫什么了？”

        还没有撒够气的少年又把双手放在了她的头顶，以致力于让她的头发变成鸟窝的力度揉了起来，一边揉还一边呵斥她：“我都说了我没那么弱，你算哪门子的负担啊？！”

        “想杀了我，你还得再练一百、不，三百年吧，不过到时候你也没机会了。”

        “真搞不懂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就该让你多吃点糖的……笨死了。”

        “悟！”加贺见清和按住了他的手，拧着眉问他：“刚刚我说的你都有在听吧？”

        “当然啊，”五条悟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像某个人一样从来都不听人说话吗？”

        来不及吐槽他这时候还要挤兑她一下以及他本人就是个不听人说话的问题儿童，加贺见清和提高了一些声音：“那你不生气吗？”

        “生气啊。”

        五条悟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那你……”

        “我是气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五条悟的双手下滑，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苍蓝色的眸子不容躲藏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有做什么对我不好的事吗，我是说我‘认为’的不好的事。”

        “……没有……吧？”

        “那你有害我受伤过吗？”

        “没有，但——”

        “你讨厌我了吗？”

        “不……”

        加贺见清和不知道他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她怎么可能讨厌他呢。

        “我哪里表现出讨厌你了吗？”

        “也没有……”

        她只能干巴巴地和他进行这你问我答的游戏。

        “那你在害怕什么，担心什么？”五条悟抬起右手掐了下她的脸，“虽然说梦是人内心深处的反映，但你也没真的想杀过我吧？要是梦里杀人也算数的话，监狱都要不够用了。”

        “等——”

        “都说了轮到我了，你老实听着。”

        五条悟立即打断了她的辩解，继续说了下去：“所以你既没有想杀了我，也没有给我添麻烦，我更没有想让你赶紧离开我。”

        “骗了我这点嘛……”他眨眨眼，“要是那些约定都能完成的话，我就宽宏大量地原谅你。怎么样，很划算吧？”

        “悟……”

        “回答呢？”

        “……可以吗？”加贺见清和抿了抿唇，“真的没关系吗？”

        五条悟的回应是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抱里。

        “清和，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他压低了声音：“你要是能骗我一辈子的话，那就是真实。”

        “……”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没有了……”虽然被压制在了他的胸前，加贺见清和还是尽力摇了摇头，“真的没有了……”

        “我希望今天下雪不是想着什么‘有始有终’的鬼话，”他哼笑了一声，心情颇好似的开始给她顺起了头发，“只是觉得今天也可以说我们又认识了一次，对吧？”

        “……嗯。”

        “……很疼吗？”

        五条悟没说清楚，但加贺见清和还是听懂了：“早就不疼了，连疤都没有哦。”

        “……那就好。”

        在第一次看到所谓的资料的时候，上面写的东西对五条悟来说只是一行行文字而已。

        所以即使想到了加贺见清和肯定是受过了伤才能得出咒具和反转术式有效的结论这件事，对当时的他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念叨的事，等发现加贺见清和真正的能力之后，那些东西更是干脆被他抛到了脑后。

        直到她今天再次提起，他才意识到那些经历对于一个小女孩而言意味着什么。

        所以加贺见清和会担心他哪天厌倦了她也不是没理由的吧？

        他对她的关注，多少还是自我中心了一些。

        他也只是在想着加贺见清和哪天彻底跑了怎么办、他要不要干脆把她锁起来这种事……同时也在不忍心就这么折断她的翅膀，让她彻底失去一直以来的希望。

        五条悟都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他们两个不愧是一起长大的了，连想法都这么相似

        “就算扯平了。”

        “嗯？”加贺见清和仰头疑惑地看向他：“扯平是……？”

        “我随便说的。”

        五条悟捏了捏她的鼻子，随即松开胳膊还了她自由。

        “总之那些都是过去式了，你不许再想了。”

        “嗯……”

        “至于其他的，那是我要解决的问题，你做自己想做的就好。”

        “诶？”

        加贺见清和迅速在脑子里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逻辑。

        她刚刚答应了五条悟会“骗”他一辈子，所以其实就是默认放弃掉离开五条家这个打算了——对加贺见清和而言要是五条悟能够一直站在她这边的话，一辈子留在五条家也算不上特别难以忍受了。

        但是他现在说让她做自己想做的？

        要能同时达成她留在高专和不会与五条悟分开的条件的话，答案只有一条——

        “……他们不会同意的。”

        “我又不是要改姓。”五条悟拍拍她的脑袋，“都说了是我去解决了，我这么聪明不可能想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的。”

        “再说了，我是家主的话，他们就更管不了我了，你就别用你那个笨蛋脑子去思考了。”

        “我才不笨……”加贺见清和瘪瘪嘴，“你今天说了好多次我是笨蛋……”

        “因为你就是笨蛋啊，天·下·第·一的笨蛋。”

        “……悟才是笨蛋。”

        “哈？”

        “你要是天下第一聪明的话就自己去发现真相啊，为什么要来问我。”

        “清和，你什么时候学会强词夺理的？”

        “我才没有。”

        “刚才你还在向我道歉吧？”

        “那是两码事。”

        “……我后悔原谅你了。”

        “……哦。”

        “玩笑啦，是玩笑。”

        眼见着加贺见清和的表情又沉郁了起来，五条悟识趣地选择了立刻解释。

        “……原谅你了。”

        加贺见清和瞟他一眼，小声嘀咕道：“姑且……也扯平了。”

        “啧。”

        五条悟咋了下舌。

        他倒宁愿加贺见清和真的是个笨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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