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殡葬
被一群老老少少的女性围观,还不能发出任何拒绝地声音,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林许程着着实实地感受了一把。
自称大姨二姨三姨的人,年纪当自己奶奶辈都绰绰有余,这根本就是他完全无法抵抗的好奇和嘘寒。
他此时非常想说一句:各位姨,各位表兄弟姐妹,我一点都不寒,我很热,真的!被围堵在你们圈起来的中心里,我就快被蒸熟了。
众人好奇是必定的,但她们好奇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这个孩子长得实在太像老九。都说外甥像娘舅,那也没有像得这么狠的不是。那岂止是像,那简直就是一个模具里生产出来的。
章翊站在人群的背后,看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仿佛当年自己在这个家里被围观的窘状,就在不久之前。
她清晰地记得,当年,那人就靠在厨房门边,双手环胸,对着她被围观的状况点头坏笑。
只是,家里经过了一场大翻修,厨房的门,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一扇了。她盯着厨房的位置,出神了很久很久。
一声脆响,有玻璃器皿落地的声音,打醒了客厅里围观的众人以及众人中心里的人。声音的来源,在老太太的房间。
一只橘猫跳下房间的床头柜,伴着‘瞄瞄’几声叫唤,蹦跶着逃离现场。它傲娇地穿过客厅,直奔窗台,纵身跳了下去,没有一丝犹豫。
章翊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第一时间冲进了老太太的房间,随后,众人前赴后继地涌向那个房间。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男女老少聚齐,炎热的空气里,顿时充斥出低气压,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缄默,像是等待一种宣判结果。
床上的老人,已经清醒,她睁着眼睛,眼角噙着生理性的泪水。章翊坐在床边,拿着一块软帕,时不时地替老人擦拭着眼角。
老人在恍惚中,费力地转头看向床边站着的人群。她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用尽全力,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指,指向人群。
“幺……儿……幺儿……”
老人嘶哑的声音,穿破闷热的空气和紧张的氛围,带着干裂、破喉的颤音,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许送站在人群里,看向自己的儿子,她无计可施般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去和外婆说几句话。”
林许程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走向了床前。
他虽然是第一次来贡城,也听不全川渝话,但五年时间和耿鸣枫厮混在一起,到底不是白白浪费的。他知道外婆说的‘幺儿’是什么意思。而此时,多余的解释在特殊事件面前,是多此一举的。
他半蹲在章翊的身旁,伸手握住了外婆的手:“外婆。”
“幺儿,你回来了哟,妈想你哎。”老太太的泪珠彻底断了线。
林许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微偏过头看向章翊,想要寻求帮助。章翊像是做好了预判一般,在他偏头看过来的时候,无缝对接上他的眼睛,两人对视,久久不语。
良久,老太太用力回握手中的手,涩哑的声音再次从颤抖中发出来:“幺儿,你去哪里了呦?作业都写完了没得?”
林许程无法形容此刻的心里感受,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该有感受,他感受到心脏的颤动频率在混乱,他思虑了一会,回答:“我出去玩了,现在回来了,作业都写完了,你放心吧。”
老太太:“以后出去耍,带上翊翊哎,她一个人在屋里头等你。”
林许程:“好。我带上她。”
老太太:“你和翊翊有空了,去找找送送,让她回屋里头来,妈不怪她了,让她回家。”
林许程:“好。我们去找许送。”
被点到名的许送,此时,双手捂起脸,努力压制着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她想到的只有‘对不起’三个字。
老太太:“幺儿,翊翊是个好女娃,妈喜欢她,以后啊,你要对她好一点。”
林许程:“好。我对她好。”
老太太:“妈累滴很,想睡了,你们出去耍哟。”
林许程:“好。”
这一觉,老太太睡下之后,再也没有醒过来。当天夜里,老太太没有了呼吸,自然老死,享年90岁。
老太太自十几年前老爷子过世后,就养了一只橘猫。平日里,女儿外孙们,各有各的事情和生活,多数时候,都是一人一猫,互相为伴。这只橘猫当年是章翊抱来给她的,刚抱过来的时候,它还是很小的一只,蜷缩在屋子的一角,瑟瑟发抖,有人靠近时,它就会发出惊吓地‘唔唔’声。慢慢长大后,它的性格变得非常的傲娇,对别人一惯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只有老太太能触碰它,无数个日子里,它都赖在老太太的腿上睡觉。
猫有灵性,章翊一直这么认为。
老太太离世后的第二天清晨,这只橘猫也死在了老太太的床上。经过检查,橘猫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过任何征兆,是同样的自然老死。
这只橘猫,老太太唤它‘久久’。
老太太躺在水晶棺材里,水晶棺材里还躺着一只橘猫。
天气炎热,出殡的日子,定在了第三天。讣告、丧葬等一系列事情,按照习俗传统,理应由儿子操办。许家的第七个女儿许迪,代替许九一己承担了最后的子孝。
所有的下葬流程走完,结束时已临近中午。
章翊走在队伍的最末端,她望着前面一行熟悉又陌生的人,想着自己也是这行人中的一份子,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感受。
这片公墓,她几乎每年都会来上一次,对这里,算得上熟识。老太太和老爷子的墓是双墓,离那个人的墓不算太远。
在一个分岔口,她调转了方向,按照原计划,去了许常的墓。她没有带任何扫墓的工具和祭品,她只是去看看。
突如其来的殡葬礼仪,让林许程有一些疲惫。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被充当成许家的男孩,行不实之礼,比如说连续守夜。晚上不能睡,白天睡不成,天气又热,他感觉自己快虚脱了。
他缓缓地慢下步伐,远远地落在了人群后面。在一个分岔口处,他不经意转头间,看见一个人背离人群,前往了另一个方向。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于是他也调转方向,悄悄地跟了上去。
自从那天上午从林筑安口中知道了‘曾经’,这两天,他没有在众人面前刻意地与章翊保持距离,也没有主动和章翊说过话。他觉得这样可以起到一部分的保护作用。
章翊在一块墓碑前站了很久,然后她脱下了身上的防晒衬衣,在手上缠绕成团,接着用这个衣团擦拭墓碑上的灰尘,从上到下,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这是林许程看到的。
他慢慢地向她靠近,看清了墓碑,六字碑文:爱子许常之墓。还有一排日期,正是他的生日。
“他是怎样的人?”林许程没来由的一阵恶寒,就像掉进了一片冰窖里,连发出的声音都自带着颤抖。
章翊转身回头,看了看向她问话的人,继而继续擦拭墓碑,似是思考了很久,才给出了回答:“他不能算是人。”
林许程惊讶不已,不能算是人?难道算是鬼不成?也对,毕竟他已经离世那么多年,算不算人,也没什么所谓了。
章翊在心里默念着:他不能算是人。就好比汽车要靠发动机才能运转,服装要靠车缝才能成衣,薄荷要靠太阳才能生长,梧桐要靠土壤才能成活,我要靠他才能过完这一生。所以,他是怎样的人!
“他对你好吗?”林许程在继续试探。
章翊擦完了墓碑,转身与他对视,语气坚定:“他把自己能给的,倾尽所有,都给了我。”
林许程:“你还爱他吗?”
章翊:“我没有对他说过这个字。”
林许程:“那他呢?”
章翊:“他也没有说过。”
林许程:“……”你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是这样保守的吗?
章翊转回身,又向墓碑走近了两步,伸手抚上被太阳炙烤的发烫的碑身,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其他人听,她说:“我们是一个整体,缺失了哪一块,都不完整,对不对?”
林许程没有再问什么,他就站在章翊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看这个背影小心翼翼地抚摸墓碑沉默着,像是在回忆往昔,又像是在无声告别。
我站在你的背后,看着这个世界曾带给你的,或荣耀或孤独,那都不是你。真正的你,只在这一刻。
林许程这样想着,想着。莫名其妙的泪水,从眼睛里簌簌而落,从脸颊滚落到下巴,完全失控。短短几分钟,让他觉得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也许是太阳太过炙烈,也许是缺觉导致疲惫,他的脑海里不断地传输出幻觉。这幻觉又一次闪现出不知名的光影,光影倒映着支离破碎的画面,但这一次,光影上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
漫天的血色雨点……
汽车油泥模型……
长裙姑娘,在各种各样的场景里,一遍一遍地在叫‘许常’。
……
林许程头痛的炸裂开来,他捂着头,即时蹲了下去。
倒地前,他看见章翊,在混乱中和脑海光影里的长裙姑娘,交织、重合。他极力地想要集中注意力,想要听清耳边传来的说话声,他想要分辩真伪、虚实。
他终究是没能支撑住这种炸裂般的疼痛,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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