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夢迴之境（二）

　　（八十六）

　　直到记忆播放结尾，俩人才打破一片沉默。

　　「云仔，也许俏如来早该注意到了……乌祭呢？」

　　如果这是相连的梦境，与云仔关系紧密的乌祭不应该如此沉默，除非……云仔做了什么。

　　「这里只有我哦～」云仔敏锐地感觉到俏如来的态度似乎有软化的迹象，便想偷偷抓住他的手「我送你出去吧。」

　　「等等。」俏如来拨开了药师伸来的手，眉头皱起「妳的脸色很糟。」

　　送他出去后，云仔还有多少余力？

　　被躲避的云仔不开心地扭头敷衍道「只是睡眠不足而已。」

　　「俏如来你不让我碰，却愿意让乌祭亲吻吗！？」

　　闻言，俏如来哭笑不得地无奈道「都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还不承认自己状态不对吗？」

　　这根本不是云仔会说出的话，平时再直白，也不会到这种程度。

　　轻轻地敲了下药师的脑袋，俏如来再次问道「乌祭呢？」

　　「这里没有第三个意识存在。」

　　「云仔，说实话。」

　　「……就当我不想让你见到她不行吗？」

　　「所以，你的状态确实很危险。」俏如来心上沉重，盘算着到底有什么可以做为助力，心急为何云仔就是不愿意求助，明明信任了他们不是吗「如果……利用废苍生前辈的思能装置，能不能让进入的人直接诛杀乌祭？或者，若是灭却之阵能够帮助妳增加几成胜算？依照情报显示，乌祭对王骨很忌惮。」

　　然而，即使俏如来搜肠刮肚的一一列出方案，云仔苍白的脸还是并没有好转，虚弱地甚至让俏如来觉得有几分透明微亮。

　　「不，从一开始就没有用的……」云仔轻轻道，俏如来一点点接近真相，她却不太开心。

　　注视着油滴不进的药师，俏如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连夜翻了众多古籍，却仍旧找不到出路，而最明白的那个人却什么都不肯说「妳需要什么？只要开口，俏如来会竭尽全力！锦烟霞姑娘和常欣姑娘已经是妳最在乎的人了，就算如此，还是唤不回妳。乌祭在意的元邪皇和忠诚能动摇她，可仍然不能帮妳夺回身体！」

　　「没注意到吗？妳的意识已经在散离了！再帮助俏如来突破这个梦境，又要耗费妳多少思能！？…云仔！？」

　　见药师身上的光点突然大量逸散，焦急的俏如来猛然伸手抱住她，迫切需要真实地感受到人还在，彷佛他这样紧紧地抓住，就能让光点不再飘出。

　　在金雷村诱捕乌祭时，对她的损伤也可能反映到云仔身上，然而俏如来还是那么做了，即使在发现俩人有相互融合的迹象时俏如来也没有动摇。可是，当他目睹眼前思能骤散的景象时，恐慌的情感却让他指尖不由自主地发冷。

　　而被塞到怀里的云仔一片茫然，因为传递过来的体温而脸上微红。

　　「俏如来？」

　　不知过了多久，云仔小心翼翼地抬头问，嘴唇却不小心触碰到脖颈而惊醒了一时仓皇的冲动。

　　敏感的皮肤被轻轻擦过，意识到动作出格的俏如来连忙推开云仔，紧张地退出几大步「抱歉，是俏如来孟浪了。」

　　恢复了平时模样的俏如来，还是确认了一下云仔的意识不再加速散离才偏过眼神，心仍有余悸。

　　还在……没有消失……

　　但他的举动却让云仔眼神一黯，心口酸涩难当。

　　【云姑娘，请自重。】

　　──明明不是不在乎，却怎么样都不愿意接受……

　　算了，不接受也好。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耽误他……没有被避如蛇蝎就该满足了，已经见证了他是多好多好的人，知道自己是被在意的，这样就好了。

　　该满足了。

　　该…满足了呀……

　　失去了温暖来源，云仔觉得有些冷，好像有人拿了把钝刀子在心上一下一下的磨，可出于一种自尊心，她还是要笑着。

　　常欣说她笑起来可好看了。

　　「俏如来，你有更重要的元邪皇要对付，九界存亡的危机需要你挽救。乌祭造成的伤害我难辞其咎，你只要保护好其他人，就是对我很大的帮助了，也是我最需要你帮的忙。」云仔撑起平时的笑容，即使两人都知道有多假「请你看管好乌祭，等元邪皇寿元尽后，她就会自动放弃的，她对魔族与人族的对立并不看重。若是处理好，她可以帮上你很多忙，乌祭的幻术技巧比我好太多了。」

　　「因为我的意志，她不会伤害你们。母亲的仇、残害族人的仇，她会循着我手上的线索继续追查，师尊那边也能给予帮助，只要俏如来你偶尔看顾一下不要让她太出格就好，制约她的锁链我已经交给你了……」

　　「云仔，不要交代遗言。」俏如来一字一句的打断她，紧握佛珠串的手显露了他的不平静「不要、交代、遗言。」

　　俏如来的表情变得很可怕，让云仔瑟缩了一下，辩解道「不是遗言，你说要学会接受帮助，我的族人和仇人还需要你们帮忙呢，这些也不能避开你们啦！所以我不会消失的，你们没有真的失去我……」

　　「只是会永远被困在乌祭的意识底下──岂不是更糟糕！？」脸色更加难看，俏如来气结。

　　被怒吼的云仔突然觉得很委曲，她忍不住喊道「你还要我怎么样呢？我已经很努力了……」

　　──「可是俏如来感受不到云仔妳的求生欲！！」

　　静默。

　　这个问题他们也吵过一次，然而当时做出承诺的药师，在反省后还是走偏了。一语成谶，俏如来真的觉得头秃了，虽然自毁倾向有减弱，但凡云仔的求生欲再强烈一点，他都会更欣慰，乌祭也不会侵蚀到这个地步。

　　在明白那份沉重的过去后，俏如来看得更清楚了，云仔心底始终有一部分自我厌弃，也是自毁倾向的来源，不过，她也在努力对抗。

　　既然如此，俏如来就更要拉住不放手。

　　「但我是真的……没办法了啊……」云仔喃喃道，眼眶难过地红了，她连忙在水珠重到掉出来之前转过头擦掉掩饰。

　　乌祭的影响比她原先估计的还大，俏如来不知道以及她后来才反应过来的是，他所谓的求生欲，是第一个被悄然无息地消失掉的。

　　「放弃吧，乌祭…乌祭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直接把她当作另一个我就可以了，只是友人换了个名字而已。」云仔拼命眨眼眨掉凝结的水滴，欲盖弥彰地试图活跃气氛「反正俏如来你不会响应我，所以也不会响应她对吧？只有这点我会吃醋的。」

　　「云仔。」看着这样的云仔，俏如来制止了她继续说话，靠近了俯下身双手捧起药师的脸，指尖逝去滑落的泪水，让她专注地看着他「我不会对妳说谎，妳也还没听到我真正的答复，只凭猜测，还是会不甘心吧？」

　　「……」云仔眼神流露出怨念，反正他们都知道不会是正面的答案，但狡猾的巨子就是一定要钓着她。

　　「既然相信我，就要相信我一定能救妳。我可以让妳顺理成章到元邪皇的保护之下，就能把妳拉回来。」俏如来续道，极近的距离下让云仔无法偏移视线，他眼中没有笑意，只有专心实意「我也相信妳，妳说妳不会消失。那么，天无绝人之路，不管是元邪皇想回归始界还是云仔妳的事情，俏如来都会有办法解决。俏如来只要求妳再努力一件事。」

　　什么事？云仔张了张口想问，却发不出声音。

　　避无可避，温热从脸颊旁的掌心传递，毫无保留地撞击几近封闭的心门。

　　「等我。」

　　──谎言。

　　直到俏如来离开，云仔单独留在只剩黑暗的梦境中掩面蹲着，掌心接不住的热意流淌而出，在落地前便已化为浮沫消逝。

　　远看之下，人影似乎凝实了些，没那么苍白透明了。

　　＊

　　离开了梦境的俏如来，立刻从尚同会动身，前往佛国、海境、苗疆、黑水城等地，将能找到的人全找上了一次。

　　为了职责与承诺，他已经有了可行的想法，虽然成功率还要看天意，但他相信人定胜天，必能在元邪皇的滔天巨浪下夺得一线生机。

　　同样的，他也要回应云仔的信任。

　　若云仔没说谎，那她和乌祭似乎存在着某种奇异的共生关系，而且占上风者能够压制另一方，却无法完全吞噬。

　　元邪皇的复活，是依靠寄存在幽灵魔刀之上的记忆、人格与烛龙之力，是因幽灵魔刀本身即是能吸收灵能的王骨。那么乌祭呢？云仔没有王骨，在乌祭出现后也没有功体突然增强的状况。

　　也许他们全错了，乌祭和元邪皇的复生方式可能差异很大。

　　云仔说乌祭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他信，但若说完全没办法，他不这么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关键一定在云仔身上。

　　俏如来判断，只要云仔意识增强，就能压倒乌祭。而只要元邪皇不存，乌祭的执念就会大幅降低，力量也会跟着减弱。

　　云仔的意志并不弱，坚韧地可以比拟渡世大愿的程度，但目前却是一种类似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异常状态，坚定的外壳反而成了阻碍。而如果外在刺激的力度不足以颠覆，那么来自内部的角力就更为重要。

　　所以当务之急，是让云仔振作起来！

　　……否则被压制地太深太久，或许就再也醒不来了。

　　网已经撒下，俏如来匆匆忙忙地又跑了一趟神农有巢，将正埋头研究的药神拉了出来，与锦烟霞姑娘、天地不容客等人会合。

　　虽是意外，但他才出入过云仔的梦境，身上必然留有尚未消散的精神印记，因此若是依靠药物入梦，让锦烟霞姑娘连结正确的道路，或许能让众人一同见到云仔。

　　「可行，但不足五人。」鸩罂粟估算后道，眉头深锁。

　　「乘载过多人数的思能，对精神是很大的负担，也要考虑隔绝乌祭的探入，五人已是我能压制的极限。」锦烟霞也道「而且进入梦境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即使云仔已经能清醒入梦，但只有意识体能在其中行走，缺少肉身的保护，很容易被梦境主人无意识的自我防卫所伤。因此，必须是意志坚定、思维能力足够以及能全心信任云仔的人。」

　　「仍在意料范围之内，俏如来只希望有些事情能传达到。只是，常欣姑娘便不能进入了，以及药神前辈……」

　　「我在外面护法，维持梦境。」鸩罂粟眼神扫过一边等待的天地不容客，倒比上官玄鸥还值得认同，这次将机会让给他……也可以。

　　「颠倒梦想会防止邪魔歪道侵入！」

　　摩诃尊拔出随身配剑，一身凌厉不减「若有人怕被误伤，可以退缩。」

　　是甫自佛国重出的梵海惊鸿与法涛无赦！

　　自魔世无预警地再度开启，摩诃尊和金刚尊为向佛国传递讯息，也一同被关在梦幻泡影之中。没想到，俏如来不仅带来了情报与突破口，也带来了新的希望。

　　此次赴中原，一是为了联合光门与俏如来的合作，二便是提供帮助而来。俏如来私下告诉他们云医的窘境，为了报答恩情，他们自然义不容辞。

　　「云仔也是魔，你若修行不足，还是站远一点别添乱。」锦烟霞撇过头反击。

　　「梵海惊鸿，少说两句。」金刚尊劝阻道，有些头痛「我们是为了帮忙而来。」

　　饶是锦烟霞和摩诃尊曾并肩作战，两人之间的不对盘还是难以化解。

　　金刚尊知晓是为难，何况同僚本就是他们之中对魔族的看法最激进，还曾经对一步禅空舍身救白蛟的因果而感到愤怒，如今他们居然站在同一立场为偿还另一个魔族的恩，也是天意难测。

　　「哼！」

　　见摩诃尊虽然哼了一声，还是转了过去没有否认他的话，金刚尊觉得好笑，而见锦烟霞也没另外挑衅，金刚尊这才向俏如来致意。

　　见众人就地盘坐，准备好后，药神手上捧着梦魂丹沉声一喝，运气于掌，白色烟雾渐渐从丹药内部蔓延而出，分成四股缠上俏如来、锦烟霞、金刚尊以及天地不容客。

　　摩诃尊手边盾牌与长剑交迭，银色的剑身划出一到闪光，映照在已陷入梦境的几人眼睑上。

　　俏如来挑选的入梦者都是与云仔亲近或相关之人，锦烟霞和天地不容客不用说，金刚尊和摩诃尊都是云仔结下的善缘，是魔族与佛族结交奇迹。而不只是靠自己消除了对魔族的偏见，就如武敛君原先的偏执，也在云仔的影响下慢慢变化，甚至回头愿意为了她守护金雷村。

　　不仅如此，俏如来也去各界见了与云仔或为友、或曾被救下的缘分，在不透露实情下为他们带一两句话。

　　如梦虬孙、凤蝶等虽猜出好友可能面临困难，但在抽不开身的情况下也写了一封厚厚的信让俏如来转交，为了带入梦中，俏如来也全记了下来。

　　俏如来坚信，云仔过去的努力，与众人的善意，一步步走到现在的成果，不仅是构筑成自我的坚石，也定能成为现今她的支柱。

　　※

　　被坚石狠狠砸脑袋的云仔摀住脸说不出话。

　　──为什么都跑到她的梦境里了啊！？

　　黑着脸的天地不容客正要再次教训，却被看见破绽的药师冲入无防备的怀里，在僵硬片刻后还是抱住女儿。

　　「……辛苦了。」

　　厚实的大掌放在云仔头上，抬起头的药师脸上没有水迹让天地不容客松了一口气，伸手捏了捏笑地开心的脸蛋，看在这副笑容上放过了她。

　　而接收到了坚石们心意的云仔，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跟义父和锦烟霞讲，但是她知道还不是时候。

　　「你还没说完吧？」不舍地从义父怀里退了出来，她歪头看向俏如来，知道后者应该还没结束。

　　「俏如来承诺了两件事，自然还有一件。」

　　没想到云仔这么了解自己，俏如来笑道。

　　阻止元邪皇毁掉伏羲深渊当中的九龙地气，回归始界──除了阻止，俏如来还找到了另一条路。

　　那就是恢复地气。

　　摧毁六绝禁地需要极大的能量，每次摧毁之后元邪皇都需要疗养许久，俏如来估计，没有乌祭在身边的元邪皇，如今只剩下一次发动攻势的能力。

　　只要一次，只要一处六绝禁地恢复，就能封闭伏羲深渊。元邪皇纵然不死，也无法破坏九界了！

　　由燕驼龙前辈验证，无心的七彩云珞之上的初始力量，就是为了修补落殒之谷的地气而存在。初始力量是以术力转化为地力，是灵能转化的方式，他已经请人探查过了六绝禁地中最适合着手的位置，只剩下最后一个条件。

　　「大量的灵能要从哪里来？」云仔从不解到渐渐明白，却越听越惊讶，没注意到自己眼底光芒的碎片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她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俏如来与达摩金光塔达成合作，光门千余名僧人意愿加入这个计划。」金刚尊严肃道，当然还有他和摩诃尊也愿意贡献一份心力，也敬佩于年轻的尚同会之主夺取一线生机的锲而不舍与无双智计。

　　虽然没有提，但最初化解光门对与中原合作的魔族的敌意，也是有他们在其中斡旋。

　　「另外，紫金钵也被带了出来。」当初地门战最后，紫金钵到了金刚尊和摩诃尊手上，如今用来加持佛力，激发地气复原，可说是上了一层最佳保险。

　　「是。」俏如来专注地看着云仔，正色道「只要抢在元邪皇之前恢复一地道气，元邪皇纵然破坏了伏羲深渊，也不会回归始界！」

　　瞬间睁大了眼，云仔一时说不出话。

　　他居然……居然真的做到了……

　　明明是不可能，却被扭转了……这样的奇迹……

　　承诺真的被好好地放在心上，被不可思议地达成了，原本以为不在意了，以为只是为了帮她打气，以为不可能所以当作没说过也没关系的。

　　可是……

　　俏如来、俏如来他居然真的履行了诺言……

　　──真的做到了！？

　　俏如来看着药师受到冲击的表情笑了一下，似乎对震惊到了云仔的成就感到非常满意。

　　「俏如来要说的已经结束了，为了减少维持梦境的负担，先行一步。」收回了不小心露出的狐狸尾，俏如来体贴道「云仔应该还有很多话要对叔父和锦烟霞前辈聊吧。」

　　看着带来意外的俏如来和她最意外的金刚尊消失在梦境中，云仔有些忐忑地转向剩下的两人。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对信任的人坦白真实的过去，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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