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消散

　　（八十四）

　　俏如來緊緊攥著手，幾乎是撞開門離去。被留下的烏祭垂下眼，盯著地上的點點艷紅。

　　宛如邪皇魔角的艷紅。

　　吊魂罪成功了，九脈峰被毀了，後手部署早已完畢，只剩下最後的伏羲深淵——邪皇的功成已然清晰可見。

　　已經……快結束了啊。

　　求仁得仁，怎麼會委屈，應該高興才對。

　　她面無表情的靠著床塌，內腑隱隱作痛，窗外清伯抗議著要進來的聲音，漸漸被三言兩語勸離，但這樣的一來一回僅是從旁掠過，絲毫不入耳。

　　——「你就非要這麼兇嗎？你明明不是那麼想的。」

　　輕緩地推開門，柔弱天真的白色巫女抱著純粹的疑惑，好奇地看著床榻上的烏祭「為什麼要故意把人氣走？」

　　因為青梅的緣故，她從沒防衛過烏祭，也抱著很高的好感度，甚至是好奇。

　　見到來者，烏祭冷漠地閉上雙眼，頭也向後靠在長木上「妳很了解本師嗎？妳以為自己是誰，吾可不會像烏鵸雲那樣寵妳。」

　　「烏鵸雲是指雲仔嗎？」

　　「連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哈！」

　　雖然處處碰壁，常欣沒有氣餒。

　　「對我們來說，雲仔就是雲仔啊，名字只是稱呼上不同，又不會改變她這個人。」常欣道「妳說妳不是雲仔，覺得我不了解妳，那妳叫什麼名字？」

　　「妳在裝傻嗎？妳會不知道？」烏祭不耐煩了，他現在一點也不想理會小崽仔的珍寶。

　　烏祭放出一點殺氣想趕走無知的小姑娘，然而在後者察覺之前，窗外一道劍氣搶先一步劃斷一縷鬢髮。

　　「因為，成為朋友的第一步，就是互相自我介紹呀。」渾然不覺的常欣真誠道，對烏祭示範「我叫常欣，是金雷村的巫女，妳呢？」

　　又大又明亮的黑眼珠毫無保留，單純地釋放善意，幾乎要點亮幾近黯淡的黃昏。

　　想變成朋友、想了解妳、想靠近妳——

　　念頭太單純熱情，比起先去遇到所有認識小崽仔或不認識的那些人，全無敵意的小姑娘還是第一個。

　　就算差點被殺掉也不悔改……膽子真的挺大的，和讙尾還真像……

　　「……」

　　烏祭沉默了一陣「…鵸鵌一脈．奇術師．烏祭。」

　　有什麼東西，隨著這句話落下了。

　　「很高興認識妳！」得到回應的常欣開心地拍了下手，純粹的友善與心意十分動人。

　　烏祭有點明白為什麼雲仔會被馴養了。如果整個村的人都和這個巫女一個模樣，也難怪會如此天真。

　　才這麼想著，便見常欣伸手探來。

　　烏祭渾身一僵，接著便感覺手腕一鬆，捆得緊緊的繩索被解了開來。

　　瞪大眼睛，訝異掃空了沉積的情緒。

　　「為什麼？」烏祭疑惑是不是真得無藥可救了？

　　「他們說可以幫妳解開繩子，但只能在這間屋子裡活動，不能出去。」常欣將落地的繩子撿起，似乎不怕被烏祭突然挾持住「這裡是大家臨時收拾出來的地點，離雲仔的藥房有點距離。雖然妳暫時不能靠近，但至少可以好好休息，有缺什麼再跟我講。」

　　功體被鎖、利器被繳、藥毒被防，現在甚至連翅膀都張不開，而且屋外還有人看守，確實難以逃脫。

　　當然如果真要跑，還是做得到，只是……

　　「妳對我這麼友善，就不怕妳的雲仔不開心嗎？我們可是敵對關係。」輕笑一聲，烏祭數著時間，故意踩在屋外人緊張的時候開口。

　　「誒？為什麼？」常欣茫然，不明白烏祭的問題「朋友的數量又不會影響雲仔和我在彼此心中的地位。」

　　會有排他性的感情是戀人，不是朋友吧？

　　「妳是這樣想的啊。」聞言，烏祭終於愉悅地笑出聲，露出準備戲耍人的狐狸微笑「但是其他人可未必……呀，剛剛妳說過我很兇對吧？」

　　「之所以那樣，是因為烏鵸雲曾經親了俏如來，而剛剛俏如來又親了我，但是不打算負責啊！妳認為，這種不開心的情緒是為了什麼呢？又是屬於妳的雲仔還是我的？」

　　聞言，常欣驚訝地瞪大了眼，雙手摀住張大的嘴巴「咦咦咦——！？原來雲仔喜歡俏如來嗎？啊、不對，是烏祭妳喜歡俏如來？抱歉，我混亂了……」

　　被雲仔和烏祭的複雜關係搞得暈頭轉向，常欣須臾之間難以釐清到底是怎麼樣的關係。

　　還有俏如來、俏如來居然做了這些事嗎？？

　　見小姑娘陷入混亂，雙眼都變成迴紋圈的可愛模樣，烏祭愉悅地大笑「哈哈哈——！」

　　「嗯……」苦惱地敲敲頭，想不通的常欣乾脆不想了「總之，大概是妳們喜歡俏如來，跟他表白了，但是俏如來沒有回應對吧？」

　　「也許？」烏祭沒有辯解或是反駁，只是看著她單純地笑。

　　夕日黃昏下，有什麼晶瑩的碎片不被注意地點點散落，浮在空中然後消逝。

　　「抱歉，我不知道俏如來是怎麼想的。但是作為你們的朋友，讓我來幫忙吧！」常欣握住術士的手，眼睛亮閃閃地，彷彿有星辰落入黑夜「就像那些雲仔送給我的故事一樣，一定會有好結局的！」

　　等等也來去找玄狐、錦煙霞、小七他們幫忙！難得好友有喜歡的人真是太好了！

　　「噗！」烏祭被逗笑了，搖搖頭後抬手戳了一下常欣的額頭「不用了。」

　　「別插手這些麻煩事，妳還是好好和那隻麻煩的鐵狐狸相處吧！順便把人帶走，別再靠近這邊了，人族又不在我的食譜上～」

　　看在沒有說出希望讓烏祭離開讓另一個人回來的話份上，回去當個單純的小巫女，不要再跳進江湖紛爭裡。

　　畢竟，時間可能不多了。

　　＊

　　常欣離開後，囚禁了術士的小屋內再無訪客，後者似乎也安分地未試圖踏出房門一步，對於看守者交接輪替也沒有任何反應。

　　而白日被混合吞下的血、激烈的情緒衝突、過近距離的連結媒介、以及某人身上不可預知的變化等等……

　　無數地巧合，交織成錯綜複雜的命運，漸漸推動暗處生成了未知的意外！

　　就在當夜，原本黑暗平靜的房間內突然生變！

　　床簾之後，臥躺沉眠的少女雙目緊閉，眉頭褶皺，偶爾細碎地低喃，手裡緊緊地將被子抓出一條條稜線，似乎陷入了夢靨之中，偏偏因為功體被鎖，無法自主掙脫。

　　【…不…別走……】

　　【前輩…是精忠……】

　　「不…能……去……」

　　【…師尊………為什麼……？】

　　「等等…啊……別……哭……」

　　另一邊，在尚同會的據點裡，原本只打算歇憩片刻的盟主也被拉入夢之間隙，趴倒在木桌上沉沉睡去，若無外界刺激無法清醒。但若是屬下秦懷雲撞見，也只會為連日辛苦操勞的盟主大人多加一條被子，並驅散可能打擾的閒雜人等。

　　落入夢境的俏如來甚至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夢，只覺得載浮載沉在這條夢幻的意識之流中，既非完全不能思考，也非清醒地能感知週圍。

　　無數地記憶與人物與他擦肩而過，歷史的真實和虛幻交替游過他身邊，他卻茫然地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就在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正在作夢的一瞬間，思考忽然明晰了起來，彷彿有人拿掉了覆蓋的面紗，用力將他扯入河水撞上石子激起的水花泡沫中。

　　那些細碎剔透的晶瑩，全是零散掩埋的記憶過往。恰巧的是，他進入的，正好是認識的人的記憶。

　　或許也不是巧合，而是天運、是命運、是天意編織成的『緣』。

　　——【哈哈哈不怪你，小雲調皮，要躲只有孩子她娘找得到。】

　　【主人，小少主小小年紀天賦異凜又十分聰慧啊！——只是這跟雲雀一樣的體積真的…太小了，恕屬下不善於捉迷藏……】

　　【明明是叔叔太笨啦，小鴻一眼就看出來了，我會不能說話呢！──跑什麼，本公主又不會咬你！】

　　——【這神農百草經是被誰動過嗎？……嗯？不會是你這個小傢伙吧？哈！】

　　【啾！】

　　【算了，想待就待在那邊，不準打擾到我。】

　　——【總是在這邊看我配藥，你的家人呢？】

　　【看這隻小鳥這麼喜歡小鴆，天天都來報道，不如就取個名字方便稱呼？……嗯，今天天空這麼藍，不如就叫阿雲吧？】

　　【你以為牠和你一樣隨便嗎？啊，阿雲這個不能吃！】

　　【啾啾啾！】

　　——【主人，小少主最近常出現在藥王神醫一脈的傳人身邊……】

　　【嗯……】

　　【不用管。】

　　【夫人？】

　　【阿雲知道分寸，不需插手。】

　　【好好好，孩子她娘都這麼說了，本王還能反對不成？】

　　這裡是……？

　　無法觸碰，是記憶。

　　屬於……的記憶。

　　雖然不可思議，但俏如來已經察覺了這份記憶視角的主人。

　　她小時候，原來是這麼調皮愛玩的樣子嗎……

　　非中非苗的種種畫面應證了他拼凑出的雲仔過去，正應他現在經歷的太過荒誕，所以無法否認真實性。

　　這裡是羽國。

　　雲仔應該在金雷村，為什麼他會進入雲仔的夢？

　　是因為隨身攜帶的同心石？觸發條件…該不會是真的要消散了！？

　　俏如來頓感焦急，然而他不是夢境主人，對記憶來說他才是虛幻的存在，俏如來無計可施。

　　就在此時，日常的回憶開始顯露過去那場禍亂的陰影。

　　是依照稱呼、人物關係以及年齡推算，雲仔很有可能牽涉其中的……

　　——那場羽國誌異篡改過，費時將近二十年的羽國內亂。

　　＊

　　夢境的另一側，藥師同樣在一份記憶之中，沉浸而難以自拔。

　　看著他慢慢成長，看著他為父出家又還俗，看著他在無可奈何下為中原百姓挺身而出扛下重擔，看著他為了善良付出重大代價，為了大義和家人反目成仇，看著他與墨家越來越深的糾葛……

　　不僅僅是史艷文之子能概括的一切，靈魂的耀眼程度早已蓋過了史家人的光環，比起他的遭遇，自己的故事不值一提，小時候自己也算錦衣玉食，後來更有整個金雷村照顧她，運氣很好地遇上慕容府小少爺等等，也不缺貴人相助。

　　若是換成自己經歷他的故事，或許早就撐不下去了吧。看著他一路上對善良的堅持，比起高於常人的聰慧更難被行踐，被任何人知道了都會自慚形穢。

　　雖然心疼於他接受過的苦難，但正是這些讓他洗淨鉛華，每一道傷疤都令她眷戀。

　　——能在金雷村與他相遇，何其有幸。

　　「抱歉，還要讓你多背負一份責任。」

　　眼睫微動，雲仔輕輕提高嘴角的弧度，對著面前的記憶道。

　　深深理解了他選擇的路，雲仔放棄了各種銘刻入心，由烏祭提前可行性高的想法。

　　她開始想試試另一條選項，賭注是對他全心全意的信賴。

　　「我會盡量不走到最後那一步的，怎麼也捨不得讓你為我難過啊～」

　　兩指合併往手腕劃一道，鮮血頓時如泉湧出，迫不急待地掙脫血管上浮至半空。雲仔也不讓傷口癒合，血液漸漸在面前凝聚成團。

　　很快地，飄浮的液體從外往內壓縮，直到凝結成一隻巴掌大的腥紅小鳥，停在雲仔止血後攤開的手掌上，還搧了搧翅膀。

　　抽取了大量的血液，雲仔面色蒼白晃了一下，形體不自主地飄出陣陣光點。她毫不在意，只是專注地與紅鳥對視，穩定牠的狀態。

　　「拜託你了。」

　　話落，停在掌心上的小鳥彷彿在回應她的話般輕鳴一聲，留戀地蹭蹭她的手後震翅飛起，盤旋幾圈後往深處而去。

　　留在原地的人揚起虛弱而決絕的笑容，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奔去，身後翅膀的幻影一閃而過。

　　留下俏如來的夢境漸漸虛幻，直到被黑暗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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