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兰·其三
鞭刑。杖刑。毒药。
被掐着脖子直到几近窒息。被倒吊着将头浸入水下。被辣椒水泼过满身伤痕,尖叫哭号。
她曾经受过的训,曾经作为旁观者看着别人使用的刑罚,一样一样地在自己身上被尝试。那女人手中拿着一本古谱,笑吟吟要在她身上试那些前朝传下的酷刑。
喘息的片刻,她用皮鞭掂起自己的下巴,望着眼神失焦、大汗淋漓的自己,语声莫测。
“为什么不肯招供?”她问,“你究竟图的是什么?”
修长细嫩的手指近似于温柔与缱绻般地附上脸颊,对待精美璞玉般细细摩挲。女人垂下眼眸,神色中带着错觉般的怜惜。
没有应答。
刑房里连喘息的声音都渐趋微弱,没有应答。
女人忽然暴怒,一抬手,一巴掌雷霆万钧地落在自己的半边脸上,头被打得不由一偏。下一刻晕眩感随之而来,眼前的世界渐渐分解,泛成了细小的色块,颜色单一。
耳朵嗡嗡作响。
“不许昏!”女人歇斯底里地吼叫,“我都说了不许昏!废物!!!”
一大桶冰水下一刻猛然当头而下,耳边的一切声响瞬间被水流的轰鸣声掩盖。水落滴答,后知后觉的冰寒叫人禁不住颤抖哆嗦,嘴唇没了知觉,无意识地颤抖。
女人仍抱着水桶,维持着泼水那一刻的动作,直直地盯着自己看,仿佛灵魂都被抽空,呆滞如提线木偶。
她忽然咧开嘴笑了,迅速扩张到全脸,笑意深深渗进眼角唇边绽开的细微纹路之中,最终演变成歇斯底里的大笑。
“不说?不说好,不说好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整个青门,清平城,金陵城……只有你,只有你才能做到!”
“没关系,咱们时间还长,足够长……”
女人的狂笑宛如恶鬼呓语,她的脸在视线中渐渐地模糊。头越来越重,内心的恐惧层层叠加到无以复加。闭上眼的前一刻,最后印在眼中的色彩是白皙的手臂,与其上一点暗红。
——
洛袖再次满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
“您又梦魇了。”守在床头的阿凝满眼忧心与悲戚。
她跪在洛袖床边,用温热的毛巾动作轻柔地擦着洛袖的额头。洛袖脸色苍白,浑身都僵硬得动弹不得,仍然深陷于梦境之中无法醒来。
她蠕动几下嘴唇,低低地问:“……第几次了?”
阿凝别开眼:“自您回青门以来……也五六次了。”
一次比一次严重。
阿凝先前也劝她别再如此拼命,说不定会对频频惊梦有所改善。但洛袖最近除非到了极端困倦之时,即使躺在床上也多半夜不能寐、满腹心事。就算靠着疲惫陷入昏睡,也时常如此陷入到那段灰暗回忆之中,一遍遍在梦里重复自己所经历过的酷刑。
“您的手好冷。”侍女眼圈微红。她抽了抽鼻子,端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
“这是奴婢去西辰阁,问她们要的安神汤。小姐您常说太医院都是一群饭桶,所以……”
洛袖发出一声微弱的笑。
“西辰阁处理的都是什么战伤……她们懂什么安神啊。”
话虽如此,她依旧任着阿凝将汤药一勺一勺吹凉,喂到自己嘴里。浓黑液体落入口中是苦涩,咽下去之后却宛如为身体注入了一股热流,迅速流窜入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几乎让她以为自己从一具僵尸重新复活,有了生气。
一股温暖的酸楚从身体深处涌出。
“小姐您……为什么哭了?”
洛袖摇了摇头,闭上双眼。
更多的透明液体顺着脸颊落下,淌进脖颈中渐渐风干成冰凉,或洇进枕褥中晕成潮湿一团。
“——因为我害怕。”
她是真的怕啊。怕苦、怕疼、怕孤身一人。怕背叛、怕欺骗、怕看到别人的痛苦无能为力,更怕别人为自己而痛苦。
却又如此贪婪着他人对自己的怜惜。
“阿凝,”她说,“我刚回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你照顾的我?”
“是……”
洛袖道:“那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给我喂药。”
“小姐还记得。”
洛袖闭了闭眼,终于忍不住伸手抹了把泪。她脸上糊满了眼泪,面部变得紧而干,与此同时涌上来无尽的疲惫。
“可是往后你该怎么办呢?你不能一直待在青门,这里太危险了。我更害怕我出了什么事,我护不住你……”
——她护不住任何自己在意的人。
阿凝也落下泪来。她放下药碗,膝行倒退了几步,郑重地向洛袖叩了一个头。
“求您不要这么想。”女孩子流着泪说,“您对奴婢一家有恩。奴婢的哥哥得了那种怪病,没人会治、没人治得好。只有您,自己还带着伤,就指点大夫救了哥哥的命。奴婢能为您做的,不及您对我家恩情的万分之一。”
洛袖苦笑:“那只是个巧合。你知道我医术不精,我只是碰巧见过那个病……”
“不仅如此!”阿凝情绪激动,“我……”
“?”
“——从您第一次对我笑,第一次对我道谢的时候,我就知道,您和其他的少爷小姐们是不一样的。”
“您把我当人看。”
洛袖怔忪了。
她对下人的温柔并非与生俱来。她曾经也是别人的仆从。
但是她的主人不曾趾高气扬、不曾苛待他人。他不仅将她当做平等的人对待,更赋予她阳光与爱,以及将阳光与爱予人的能力。
正是因为自己被如此温柔对待,才会不由自主地温柔对待他人。在逐阳宫的日子,她隐匿于暗影,但心灵从不曾卑躬屈膝。
所以不要谢我,千万不要谢我。你该谢那个如万千光芒凝聚为身的人,是他点亮暗夜,予你和我一场春风、满天星光。
洛袖笑了起来。
“阿凝,我想到一个很好的去处。清音阁,好不好?”
见侍女茫然而略带惊恐的眼神,洛袖笑容更深。
“并非要卖了你——你知道,易晖是我的义兄,兄长的知交。他在京城里说得上话,比家里更能好好照顾你。”
“晖哥的母亲有些上年纪了,后院伺候易夫人的人总是越多越好。你如此伶俐,他们会喜欢你的。”
阿凝沉默了很久。她看着主人的目光满是担忧与不舍。
“……您身边没了我,这种时候,谁来照顾您呢?就算您是怕我留在这添麻烦,就算您是为我打算……”
“可如果是小姐的意思,阿凝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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