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扇·其二

　　礼部动作够快。说来虽是两国邦交，但派去的使团说到底也是一群年轻士子，相较之下就显得无足轻重。因而，礼部设的践行宴并未劳动圣驾，而是由太子、齐王二人于金陵城墙上主持宴会。这方案也获得了广真帝的首肯，圣意是两方都年轻，也方便交代，无需拘束。

　　青门这边这几日正为着试行分阁之事焦头烂额。大批暗卫回返鸾鸣宫，又要重新编入四阁、分配住处与差事，几个高层忙得脚不沾地。这趟践行宴是洛袖带了一队东星阁暗卫前往现场守备，说来东星阁编制最多、事务最杂，什么事都不得不插上一脚，实在是琐碎得令人心烦。

　　但此次又是洛明幽的践行宴，对洛袖而言意义不同，也不觉得麻烦了。

　　洛袖栖身在暗处，将整个宴会上的情形一览无余。陆钰坐在主位，稍侧一些的席位是陆镇的，陆锦并未出席。陆镇带着周弄月一道出席，下首还有王积微、赵起等人。洛明幽正领着使团成员跪于中央，听前头的礼部官员高声念诵旨意。接旨后依礼先朝清平城方向叩拜，再向陆钰行礼。

　　洛袖的目光落在了场中一人身上。

　　这种场合本就少女眷，但赵娴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算是说赵起带她来的也不合理。赵娴如今暂住于清平城，是怎么与其兄联系出了宫？又或者是周弄月带她来的？她们似乎一向交好。

　　但，赵娴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或许是她长久地盯住那一个人，某一刻赵娴忽然若有所感地朝她栖身之处望了一眼。洛袖悚然而惊，一瞬间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来这里本就是堂堂正正的办公事，被发现了又怎么样？何况她的气息隐匿功夫是顶尖的，就算是盯着人看，也断没有被这个富家千金发觉了的道理。

　　赵娴也仅仅只是瞥了那一眼，随即便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转而向主位上的陆钰望去。

　　洛袖轻易地在她的目光中读出了仰慕、渴盼与纯然的欣悦。她的心上忽然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似的，被刺痛惊得猛然紧缩，浑身一颤。

　　……她承认，自己有些嫉妒赵娴了。

　　——

　　陆钰下场，亲自将洛明幽扶了起来。城墙上风很大，烈烈地吹动城头旗帜飒飒飞扬。

　　“早去早归，孤等着看你功成名就，立身扬名。”

　　陆钰声音不大，但洛袖依然听见了他对洛明幽这么说。

　　他用力地在洛明幽肩上拍了两下。

　　两人分别归位。丝竹声再起，最后一场歌舞登台，舞女们摇袖送摆，身段袅娜，唱的却是一曲庄严萧肃的《既醉》。在这时候跳这一曲，虽非是祭祀，却也有些祈福的味道。洛袖甚至看到使团中一名年轻士子或是思及前路未卜、心下惶恐，竟悄悄抹起眼泪来。

　　歌舞中场，她忽然看见陆镇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席，接着赵起接到他的眼神，也跟着离开。这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但洛袖近来心思格外敏感，便吩咐一名暗卫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虽然十有八九，这暗卫是要被发现的。

　　歌舞推至高潮，众人心下正感慨万千，不想席中情景倏忽而变。

　　就那么一晃神的功夫，不知从何处冲出一群黑衣刺客，瞬间扰乱了场内一片祥和的轻歌曼舞。刺客来势汹汹，少说也有二十余人，且个个训练有素、身手不凡。场内侍卫匆忙持戟迎击，功夫却落下好大一截，明显呈不敌之势。

　　宴会上瞬间乱成一团。歌女乐伎们四散逃窜、尖叫不已，公卿大臣们也忙作一团。洛袖心神巨震，尚未从这巨大变故中缓过神来，便急令所有暗卫参战。

　　“先保护太子殿下！”她喝道，“保护使节大臣！”

　　刺客看似制造了一片混乱，但洛袖迅速发觉他们都在往主位上的陆钰靠近，瞬间明白了这群人的企图。

　　陆钰绝不能受伤。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这唯一的念头疯狂盘旋，指挥着洛袖所有的举动。她丝毫没有手下留情，赤蝶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面前黑衣人的胸膛，下一刻猛然拔出后不管满手鲜血，立即又挥向另一人的脖颈。

　　身边传来侍卫的惨叫、歌女的哭喊、大臣惊恐的哀嚎，还有肉体接连倒地的声音。一片嘈杂，逐渐化作嗡嗡的噪音与眼前的血色。洛袖一个旋身，忽而视野里落入一片白影，下一瞬她就看到一名黑衣刺客朝着周弄月扑去。洛袖心下一紧，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陆镇去了哪里？接着立即想起，陆镇与赵起离席还没有回来。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一刻洛袖全然忘了与周弄月先前的过节，想也不想便准备扑上去救她。却见碧影一闪，绿莺已然挡在了周弄月身前。

　　不止如此，另有三名暗卫都已守在了周弄月身边，将白衣少女护得密不透风。周弄月虽神色惊惧、脸色苍白，却仍然镇定自若，洛袖不由得一怔。

　　周弄月正好向她看来，二人眼神相撞，洛袖一时不知作何感想，迅速别开了眼。她大脑仍是一片混乱，无暇去思考这现象背后说明了什么，只能遵从本能一手又揪住一个刺客的衣领，接着一闪身避过对方的袭击。

　　喘息的间隙洛袖庆幸如今青门人手充足许多，自己带来的暗卫十五人足以控制局面。这些刺客虽也身手不凡，却终究比不得青门暗卫火里血里淬炼出的身手。洛袖一纵身跃到陆钰身边，见宴会上许多柔弱的侍女舞女、歌姬乐伎也纷纷往这边躲，但愿在陆钰身边求得一点庇护。她们这么一凑，连刺客也不好近了陆钰的身。洛袖将这些少女一起护在身后，余光瞥见身边赵娴也加入了战局，正酣战打斗不休。然而她显然没有随身带武器的习惯，此刻是赤手空拳，看起来颇为吃力。

　　洛袖见此情形，心中想着该早点结束这一场乱子，对付场中所剩无几的几个刺客便更加发狠卖力。她已杀红了眼，脸上都沾上几道血迹，身上伤到一些也根本不在乎，满手满衣更是遍染鲜血。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

　　“殿下小心——！”

　　洛袖下意识转过身，目光所及处一名红衣舞女从人群中猛然暴起，手中匕首雪亮直直朝陆钰的命门袭去！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洛袖完全来不及去救。就在即将眼睁睁看着陆钰被刺死的那一瞬间，赵娴忽然自斜侧里窜出，动作极为迅捷地一把扑到陆钰身上，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宛如溺水之人紧拥救命的浮木。下一刻匕首挟着置人于死地的万钧力气整个没入赵娴后背，她张了张嘴艰难地想要说什么，却只吐出了一口血。

　　陆钰浑身僵硬，整个人陷入了无尽的惊骇与恐惧。赵娴吐出的血落在他肩头，他能感受到鲜血的热度正一点点在自己肩膀上洇开。

　　那少女的声音气若游丝地浮在耳畔。

　　“殿……下……”

　　他头脑空白，望见那个舞女刺客写满了狰狞愤怒的脸。那张美艳面容完全扭曲，正疯了似的尖叫咒骂，下一瞬间又充满了恐惧与不可置信。

　　刺客尚未来得及将匕首从赵娴身上拔出，就缓缓倒下了，眼中仍燃烧着未息的愤怒。

　　尸体扑通一声落地，洛袖正望着他。赤蝶匕首上缓缓地淌下鲜血，刀刃上又反射出炫目的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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