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其一
推门从内殿出来时早已万籁俱寂。洛袖披着斗篷在鸾鸣宫院中走了没几步,忽而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上方飘来:“谈完了?”
她仰头看去,果然屋顶上盘着腿坐着一个安若。黑衣少女的眸子在夜色中格外亮,只听她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谈完了就上来跟我谈谈。”
洛袖飞身上了屋顶落在安若身侧。后者将胳膊搭在一条屈起的腿上,指尖玩着一把玲珑小巧的飞刀,刀刃上雪亮锋芒直直刺进洛袖眼睛。
洛袖道:“这刀你还留着。”
安若斜了她一眼:“说什么呢,昭仪所赐,一式两把,难道你的丢了不成?”
“哪有。”洛袖也摸出了自己的那把,将刀刃和安若的贴在一起。她笑道:“这刀有些意思。明明是同一块原料打磨而成,你这刀锋却泛着紫光,和我的不同。”
安若望着两把刀,面容也少见地柔和了几分。
“这两把刀都教人觉得太女子气,普通女子又哪里用得上。给咱们俩倒是正好。”洛袖道,“咱们以前做什么都是一起的。”
“那得是多以前了。”安若随口道,“我早就知道你和我身份不同,终究是走不到一条道上。也是,谁不想当衣食无忧的大小姐,何况你又有这一身好功夫,想做什么不好。”
洛袖顿时愧疚起来。
安若瞥她一眼,用胳膊撞了撞她:“好了,我又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充其量,也就是有那么点儿不甘心罢了。”
青门中人虽是为皇家卖命,但个个都是人中龙凤,特别是像安若这般天资出众又武学高强的,谁不想这卖身契有到头的一天。
谁不爱做仗剑江湖浪迹天涯的梦。
气氛一时有些沉寂。洛袖试图换个话题:“我自二月后便没有再见过楚王殿下。他如今受的伤可大好了?中的毒,解药找的顺利吗?……呀,我都忘了你最擅长医术与毒术。有你在楚王殿下身边,想必他早已无事了吧。”
安若却看着她说:“你忘了,自那时候我连累了殿下,昭仪便不许我待在飞莺宫了。”
看着洛袖不知所措的模样,安若重又将膝盖抱了起来,语气淡淡的:“但殿下的确已经没事了。”
洛袖讷讷地说:“……没事就好。”
此刻她真恨不得赏她自己一个嘴巴。哪壶不开提哪壶,二月份她是看着安若遭遇了什么的,知道她的痛苦,就更不该无端提起此事再往她伤口上撒盐。不料安若却道:“没什么好避忌的。连累殿下是我的过失,昭仪罚我是应该的;但若非我亲手杀了那人,只怕也不会有如今的安若。”
洛袖定定地望着她:“哪怕她是你亲姐姐?”
安若沉默片刻,冷冷道:“受南越指使、密谋倾覆母国。这样的人,如何配当我的姐姐。”
所以我杀了她。一边说着“你是我姐姐,我会放你一命的”,一边在拿到解药后一瞬间将短刀捅入她的后心,又快又狠。
拔出刀的时候鲜血溅出来,任由一母同胞的鲜红色喷溅自己满脸。
一只手忽然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洛袖的声音下一刻在耳边响起:“安若!”
安若的身形轻微一震,眼神恢复了清明。
“我又失态了。”她语声喑哑,“我是不是不太适合做青门的接任者?”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洛袖紧紧握着她的手,“你不要怕,我在你背后看着你呢。”
模糊视线的深红色渐渐褪去。安若望着那双与自己交叠的手,低低道:“多谢。”
两人安静地坐在屋顶上。月朗星稀之夜,夜风也格外澄净。月上中天,巡夜打更的宫人恰巧敲了一锤子锣,口中呼道:“子时——”
洛袖把头倚在安若肩膀上,忽而对着远处一点星火出了神。
“那边……是逐阳宫吧?”
安若道:“那边是东四宫。”
洛袖喃喃道:“子时了,那边的灯火还没有熄。……他不喜欢点着灯睡觉的。”
“你在这里也看不见内殿是不是熄了灯的。”安若道,“逐阳宫这么大,外间灯火通明,常有的事。”
蝉鸣在夏夜唧唧喳喳地燥起来,六月中的晚风饱含着浓郁和滚烫扑来。安若问:”逐阳宫,你还想不想回去?我都看得出来,他还惦念你。“
这个问题洛袖答得多了,有些倦了。
“我却不敢再惦记了。”
——
次日一早清欢宫诸女自是听从安排,前往凤仪宫拜见皇后。皇后苏氏出身名门,气度高华,女孩子们个个恭谨有礼,不敢出半分差错。洛袖却心知苏皇后无论何时都是那一副温吞端庄的姿态,其实不必惧她太多。
苏皇后性情淡漠,后宫中的事,她一向是不太爱理的。
出了凤仪宫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有人渐渐地露出本性来。张吟浅拿着帕子掩口笑,看似与身边女伴说笑,实则却扬高了声音:“有些人平日里最爱出风头,凡有长辈在场,必得秀一秀从小在乡下学的什么驯马什么骑射,怎的方才一句话也没了?表妹你说呢?”
洛袖冷下脸,撇过头不打算搭理她,只挽了云颜的手臂准备快步离开。不想此时却另有一个甜美娇脆的声音插了进来:“张姐姐这话说得有理。只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张吟浅冷笑道:“说给谁听,那人心里自己有数。”
少女道:“都说当局者迷,我这旁观者竟也糊涂了。我方才瞅了一圈,并未见谁冒犯了张姐姐才引得您说出这等话。思来想去,只能对号入座到自己身上了。”她笑盈盈道,“咱们武官世家的女儿,从小总要学些骑术的。想必张家也是如此吧?”
张吟浅脸色一变:“赵小姐多虑了。”
洛袖心中暗道:此番入宫走的究竟是个什么运势,怎么一个个素不相识的大小姐都上赶着来帮我?大宣民风何时竟淳朴至此?
赵小姐“噢”了一声:“那我倒是好奇了,哪位姐妹的脾性爱好竟与我如此相似?赵娴心下颇为倾慕,不知可否私下结交一二呢?毕竟,张小姐传承先祖家风,以将门之女为标榜。她能如此肯定这位姐妹的骑射,倒叫我也想切磋一二了。”
赵娴生得漂亮,明丽双眸波光流转,更兼巧舌如簧,一番话说得张吟浅脸色颇为难看。洛袖禁不住对她多留了两分意,内心暗暗地盘算起这是哪家小姐。她这两年几乎没在圈子里社交,贵女们的名字大多只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一时倒想不起哪户赵家有适龄女儿入宫的。
张吟浅冷笑道:“你赵家不过是靠着你父兄那点军功才发的家,怎能和我祖上赵国公府百年的恩荫底蕴相较?就这么点底子,还敢称世家么?”
“赵家不能与你张家相较,那我周家呢?”
一道雪白身影飘然而至。张吟浅见来人身量娇小面容精致,衣着也颇华丽,便以为也是入宫参选的贵女,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只不耐地喝问道:“周家,什么周家……你又是何人?”
周弄月冷冷道:“周王府,可能与你张家相较?”
她的目光太过锋锐,凛然气势宛如冰刀在诸人身上滚过般冰寒迫人。众女一时极静,个个都知道她来头不小,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洛袖拽了拽云颜的衣袖,首先屈膝行礼道:“臣女见过齐王妃。”
众人纷纷效仿道:“臣女见过齐王妃——”
张吟浅一时慌了神,只讷讷地屈了膝下去:“齐王妃……”
周弄月扫视一圈众人,一拂衣袖:“都起来吧。”待众人站定,她的视线落定在了洛袖身上停了许久。洛袖不知其意,两年未见久别重逢却在这种情形之下,只给了她一个微笑,全当作为招呼。
赵娴的声音忽然响起:“长乐姐姐所言不虚。若真要论及世家底蕴,又有哪家比得上周王府呢?就算是建辰一朝,周王府也当为群臣之首,远在赵国公府之上呢。”
——何况赵国公的爵位也仅传了二世,张家嫡系便绝了后。
洛袖心下划过一丝惊诧:长乐是周弄月出嫁前尚为郡主时的封号,能这么叫她的想必只有长辈或出嫁前的密友。但周弄月出阁之前过的也多是皇族贵女深居简出的生活,身边的女伴除了自己应该是再无他人了……赵娴为何却是一副与她颇为熟稔的模样?
她脑海中愈加紧密地思索,这赵娴究竟是何许人也。
张吟浅咬了咬唇,忽而屈身行了大礼道:“臣女一时莽撞说错了话,并非有意冒犯王妃及周王府,还请王妃……恕罪。”
周弄月也不叫她起来,只冷冷地俯视她道:“张氏嫡系断绝,如今再怎么标榜主家,都已于过去的赵国公府没有半分关系。晓得了?”
张吟浅咬牙道:“……晓得了。”
“以后可还敢仗家世欺人?”
“……臣女不敢。”
“还算识趣。”周弄月道,“昨日才发落了一个不长眼睛顶撞我的,仗着自己父亲有些品级便骄横恣睢,半分礼仪也没有。我叫她三年不许婚配,更不许出门,且在家好好学学规矩——你们也有人想回去学规矩吗?”
少女们呼啦啦行礼道:“臣女不敢——”
“清醒就好。在这宫里,可千万别忘了形。”周弄月命众人起来,忽而转向赵娴道:“阿娴,许久不见你了,你可还好么?”
赵娴笑盈盈道:“娴儿很好,多谢姐姐关心。父兄也很惦记您,命娴儿进宫问您平安呢。”
周弄月淡淡笑道:“本王妃自然平安,赵将军有心了。”
赵将军。
周弄月说出这三个字的口气,洛袖是熟悉的。如果一定要形容一番,就像是咬下一颗莲心未除的莲子。
赵娴的身份惊雷般在她心中划过。
赵娴可不就是那位赵起将军的幼妹,可不就是那位年纪轻轻便在北疆立下赫赫战功、与齐王陆镇情同手足、及冠多年却尚未婚配的赵停云将军的幼妹么?!
洛袖怎么能不知道。
人人都道赵将军无心婚娶的原因是有了求而不得的心上人,却没有人敢猜那心上女子是谁。自然,也永远无人能猜到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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