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存·其六
当年宫里人人都说，苏淑媛抚养他，是为了和舒妃针锋相对。她二人同年入宫，同样得宠。苏淑媛乃是大长公主之女，身份高贵，舒妃却只是六品外官家的女儿。苏淑媛嫉妒她更得宠、嫉妒她位份更高、嫉妒她首先有了儿子。
陆镇却知道，苏淑媛对舒妃有多轻蔑。
得宠又如何，生子又如何。心里自卑的永远是蓝瑶，隐忍敏感的也是蓝瑶。她苏锦瑟看这个小门之女小心翼翼地挑衅自己、故作大方实则惶恐地享受着众星捧月、事事都要与自己一争高下的模样，只觉得虚假而可笑。
在苏锦瑟心中，从未将蓝瑶看在眼里。
蓝瑶心中无底。她害怕登高跌重、害怕自己获得的一切有朝一日终成泡影，但苏锦瑟不怕。所以她始终都是赢的，甚至不需要争。
她抚养陆镇的原因就更简单了。
当年陆钰初生，蓝瑶爱如珍宝，就连去凤仪宫请安也要带着。她享受着所有人的羡慕与恭维。
凤仪宫中的陆镇却孤零零无人理睬。
苏锦瑟那时就决定，她要给陆镇他应得的。众人的歆羡、母亲的宠爱，陆钰所拥有而陆镇所羡慕的，她都应该得到。
她是真心地怜惜这个孩子。
“我父皇也是个爱踩着影子走的人。”陆镇望着浮月宫中景色，“只是模仿的人也不好，太蹩脚。”
洛袖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冷笑了一声，“他明明心中有愧，又要自欺欺人。明明是个不能更糟糕的赝品，他仍然当真的一样对待，一样赐住在这里。”
“他以为这是补偿吗？他也不掂量掂量，曲婕妤，她配不配？”
陆镇也不喜欢曲冉。这是他和陆钰难得的共同点。
曲冉得宠的时候他初初回京，根基不稳，束手束脚。有什么话都不能说、有什么事都不能做，他全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看出来，曲冉就是在模仿苏锦瑟。
可是怎么会像、怎么能像呢。苏锦瑟天生高贵，生来就带着一股子矜贵傲气。曲冉怎么模仿得来呢，她只是个乐工罢了。
乐工。陆镇不无恶意地想，与其学苏锦瑟，曲冉不如去学蓝瑶。一样凭技艺得宠，一样的卑微低贱。
他冷眼看着新旧宠妃争斗，却对双方都厌恶无比。他知道蓝瑶是苏锦瑟悲剧的始作俑者，又对曲冉消费逝者的行为嗤之以鼻，觉得十分恶心。
直到那二人的争斗终于波及到了他的碧海宫，波及到他的妻子和孩子身上。
陆镇才终于真正地憎恨起了她们。
——
不知不觉贵女入宫已过了两月有余。盛夏的炎热渐渐淡去，晚间的空气甚至能捕捉到一丝来自初秋的凉意。
夜风变得温柔而和缓。那日夜里，居然飘起了濛濛细雨，沾在衣上驱走暑热，平白添了几分凉意。
夜间东四宫灯火影影绰绰，在雨丝纷飞间莫名显得十分宁和。
洛袖去了一趟赵娴的院子。
对外，赵娴称的是旧伤发作、暴病身亡。她的院落早私下被青门控制起来，里里外外搜检了一遍，所有宫人都被带走拷问。然而那两三名知晓她底细的侍女却不知何时逃脱出去，不见踪影。
屋内仍然保留着赵娴过去生活的痕迹，仿佛主人只是一时兴起出门转悠去了，连她平日睡前看的话本都摊在床头。洛袖走过去，将那本书捡起来看。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是《桃花扇》啊……”
她一时竟不知该惊异赵娴会看话本子，还是该惊异她竟看了如此凄婉悲凉的一出。洛袖以为，就算赵娴八面玲珑、逢场作戏，她心里应当没想过自己是错的，自己是会输的。
她又想到赵娴的那一把桃花扇。
赵娴果真不知吗？她那么孤立、那么无助，真的没想到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吗？
那亦然是个朝着悲剧终点一路狂奔的可怜女子啊。
雨似乎下大了，击打在屋檐上发出扑簌声响。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洛袖轻轻地又将那本书放回了原处。
——
离开那院落时，才大了没一会儿的雨又缓了势头，化成了温润细密的雨丝。洛袖是孤身一人来，没带雨具，却也不在乎这斜风细雨。她走入雨幕中，朝着鸾鸣宫方向回去。雨丝落在额头上，有一点微微的凉意。
途经湖畔之时，洛袖忽然想起了不久前曾在这里偷听了陆钰和周弄月谈话之事。那时自己被周弄月的背叛与赵娴的从天而降打乱了手脚，脑海中一片混沌，全然不知此事的前因后果。
如今想来，是自己先乱了针脚。这背后有什么隐情，也未可知啊……
她兀自陷入沉思之中，不觉怔怔地站在湖边出了神。一阵脚步声突兀地将她从思绪中强行抽离，洛袖猛然转身，正对上身后那人的目光。
张吟浅的神色有些窘迫，似乎原本是想悄悄绕过她去，却反而被逮了个正着。
洛袖发觉了这一点后，心下也懊悔起来。早知道是张吟浅，她好该装作没发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把她放过去算了……
两人对视之间，顿时十分尴尬。洛袖扯着嘴角笑了笑：“表姐，夜安。”
张吟浅“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大晚上的，表姐怎么还在外面。早些回去吧。”
“怎么？”张吟浅柳眉一扬，“宫里又不安生？”
“那倒不是。”洛袖道，“前些日子的确不太安生，不过现下已然解决了。说起来，还要多谢表姐那一张药方。”
此话倒是不假。张吟浅捡来的药方，不说对捉拿赵娴有什么效果，却的确救了洛袖的命。
洛袖一道谢，对面那人却莫名其妙地显得有些别扭，支支吾吾地不说话。光线虽昏暗，洛袖却仍是看清楚了，她脸上忽然红了一片。
张吟浅，她那仗着门第高贵素来飞扬跋扈的表姐。
她该不会是……
害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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