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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大明天启七年十月廿二日,小雪,虹藏不见。

        富顺镇李家外院的灵堂已经布置妥当。

        青衣小帽的下人忙着张挂白布,也有人踩了梯子上去把亮眼的雕梁遮起来。场面上虽是人来人往,却绝无一点声气。堆成小山样高的香烛纸钱,涂的黢黑的黄铜化钱火盆,上好的白苎麻染了仿佛百草霜颜色的跪垫,拜客用的檀木小香,亲近的朋友要用的开边麻布腰带,主人家要穿的麻衣,从斩衰到齐衰,从缝边到不缝边,系的草绳,被分门别类地放在地上,只待后院丧声一起,一切便可有条不紊地开始。

        手掌富顺十余口盐井的李家主人翁,今早起来喉头里就积了痰,嗬嗬有声,只见出气不见进气,李家大少爷李永伯赶紧让下人去请那位从成都府来的郎中,戴老人巾的陈医生进屋一看,再一把脉,就朝李大少爷摆摆手,问后事备得如何,“快去快去,莫让主人翁走得不舒心。”

        郎中的话把李家上下骇得跳脚。忙乱中大管事李三忠悄悄背了人打发自己贴身的跟班小顺去叫二少爷仲官儿,小顺半柱烟不到的时辰溜溜跑回来,扯李三忠到僻静处回话,“仲官儿天不亮去了最远的一口井。”

        那口井前日里闹起来,挑水匠说管事的克扣口粮——对于下死命的苦力工来讲,晨起午间两顿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挑井水,才换得工钱。李家待人不薄,五天一顿肥肉,餐餐见油水,有盐有味。

        也难怪主人翁病重,李家二少爷李永仲也不得不赶到井上,那是李家的根。

        “这便是无法了。”李三忠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想了想又道,“你去门口,看到师爷回来,就来叫我。”

        李家的师爷王焕之还不曾换了衣服,他脚下生风地四处巡视,从大门一直到灵堂所在的院子,一路不肯放过,时不时就喝斥那些偷懒的下人。他从天不亮就出了门,先去了井上,骑着滇马大大小小十几口井跑遍,这才刚回来,水米不沾牙。

        王焕之身上带着一股特殊的盐卤味道,配着那张死板冷冰冰的脸,往常里总是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如今阵仗老大,身后的跟班和仆役一路低着头弯着腰,一有吩咐便是一溜小跑,绝不敢在路上多有耽搁。

        李三忠带着内院的几个贴身仆役过来寻他。

        “师爷。”这个李家的大管事一见他就问:“老人翁问外头情形如何。”

        王焕之只摇头:“井上倒无甚大事。”师爷挂心的是另一件,他伸手比了个二:“这位还在外头守着。”

        外间布置的灵堂各处被下人遮了细麻本白布,只等内院丧声一起;外院的管事又张罗着备好棺椁,上好的老楠木寿材早在几年前备下,每年上一次漆水,平日里放在院子东南角的耳房中,现下已经送到,就置放在外院中。

        上上下下各色人等路过,都有意无意绕开了那个角落。

        “老人翁问起过。”李三忠将人拉到僻静处,他面团团的脸上努力克制着不要露出惶急,大管事四处看看,又把跟班散出去,这才压低声音说:“伯官儿只说还没赶回来。”

        “我是不晓得他的章程。”王焕之冷笑。现下是十月的天气,前日里刚落下一场绵雨,天阴得厉害,冷风刮得后脖子疼,但是这个窄眉长眼,隆鼻薄唇的中年人额上汗津津的一片,“他最好不要想着在今天弄鬼。”

        “你胆子太大。”李家的大管事叹息,他青白一片的圆脸上到此总算有些血色,“你我还得在伯官儿手里找饭吃。”

        “那是你。”师爷翻了个白眼,天气湿冷,他将手拢在袖子里——这个姓王名焕之字文章曾经的破落秀才从来看不上朋友这点过份的谨小慎微,“没得听说哪家盐师爷还得捧着主家,我与府上也拢共十年情分。”

        “老人翁当年从你那破落家里拔你出头,这情分也只好说拢共?!”李三忠一气声音就高了些,倒被自己吓一跳,他赶紧又压下来,继续脸红筋涨地道:“十年里哪一年少了你的分红银子?少了你的月钱?少了你的四季衣裳?还是少了你的酒钱!?”

        “我给李家卖了十年的命!”王焕之有些恼火,他把直裰袖子一摔,“他李伯官儿给春妆楼苗人女子的梳头钱,供他一房老小花销的钱,又哪里是他这个翘脚老板赚的?”师爷气得险些变了颜色,胸膛一起一伏,显是还有好些话没说,只是强压下去罢了。

        “老人翁待你不薄!可不是指着你在这时候撂手不干的!”

        王焕之瞪着他,对面的人理直气壮地看着他,这倒把师爷先气笑了:“主人翁的恩德我王.文.章一辈子记得!但是这和他李大伯官儿有什么关系?”

        “关系——那是亲父子!”李三忠跺脚,湿冷的天气里,他胖胖的圆脸上油汗不停也顾不上擦。大管事粗短的脖子一梗:“嫡亲的长房长子!”

        “我看你也是忘了,”王焕之不甘示弱,他的声音又冷又厉:“主人翁的儿子可不止他这个败家子一个!我就不相信了,主人翁几十年的明白人,非要把家业交到这么个狼心狗肺不识好歹的人里头!”

        “噤声!噤声!你这是做甚样!”管家忙慌慌地连连看左右,不见什么人方才把心放了下来,他一把抓住王焕之的手腕子,“王.文.章!”李三忠把人拖到墙角,他又急又气,胖脸上全是气苦的神色:“你这个混秀才!”

        “你出去听听伯官儿的名声!”王焕之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他显是气狠了,竟忘了这等做派他平日里斥为不顾体统。师爷甩脱李三忠不住扯他袖子的手,道:“挑水匠里都在传,他为了自家产业,要逼着弟弟去死!主人翁这还在呢!等到真的睡了的那天,你看他敢不敢!”他说完又连连冷笑,“我倒是忘了,这天怕是不远了。”

        “这我倒要问你。”李三忠突然想起要紧事,倒把这些理麻不清的麻烦事暂丢脑后,他神色一端,问道:“外头灵堂布置得如何?”

        “我让底下人把奠字先蒙了,牌位什么的先不要摆出来。”说到正事,王焕之脸色才好些,“不过外院的张管事让我代问你这个大管事,究竟是请和尚,还是请道士?”

        “他老大的年纪都不晓事!这都什么时辰了!不见主人翁甚时节上都不肯亏了礼数么!蠢货!”李三忠一跺脚,袖子一甩正要朝外边走,忽然又倒回来,他直勾勾地瞪着师爷:“你可……不会去寻伯官儿的麻烦吧?”

        “他正牌子的长房长子,我一个外人,和李家非亲非故,去寻他哪样麻烦?”王焕之晒笑,“我嘴壳子上念几句,总好过外头人搅到里头来说。”

        “这几日千万乱不得——族里人都看着,这时候闹事却是要出人命的!”

        给李家当了十年盐师爷的王焕之冷笑一声,他脸上全是讥嘲,又是一片冰冷:“人命又有甚可怕的?”他眯起了眼睛,抱着胳膊:“挑水匠里,三十两银子一条命,想去的人打破头!”

        李三忠脸色阴沉得可怕,无数杂乱的念头在他心底一闪即过,又被这个几十年的老管事给按捺住。他揉揉鼻梁,将那些烦闷与阴暗的东西重新死死地压回心底,“你与我说句实话,”他平日里面团团的好似弥勒佛的脸上飘过一阵青气:“王师爷,李家的事,你没插手吧?”

        盐师爷盯了他一眼,脸上浮出捉摸不定的神气来,半响他才慢吞吞地开口:“你都讲是李家的事——”王焕之拖长了声调,“外姓人没有插手的道理。”

        阴翳堆积在大管事的眼底,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办事的跑腿和仆役们站在离他们十来步开外的芭蕉边上探头探脑,以李三忠的眼力,他甚至能看到那些厮从们脸上一片不知所措的茫然。这让他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李三忠一阵风似地裹过去,“这是闲得没事干了!?”大管事环视一圈,视线所及之地让仆役们大气不敢出。他训人并不喜欢扯着喉咙喊叫,但李三忠的脸色已经足够让一个成年男人脚软,“下面的管事都睡棺材板板去了!?”大管事素日里笑眯眯面团团的脸上绷起横肉来,眼神凶恶地盯着前院里往日得力的跑腿:“李二娃,我记得你是二道门上传话打扇的。”

        被叫做李二娃的小厮打了个冷颤,他颤巍巍地低下头,看也不敢看大管事的脸色,嗫嚅道:“是,是仲官儿打发人回来说,说他顶多再过一刻钟就回来了。”

        这个消息让李三忠倒抽一口冷气,他心乱如麻,正打算和盐师爷再商量两句,眼角余光却瞥见大少爷李永伯的贴身小厮挨着墙根一溜小跑,看方向却不是正门,倒像是往东面去了——那里住着李家大房早几十年前分家的兄弟,如今李家的少爷们该叫叔爷的三太爷。

        王焕之不知何时踱步过来,他随意挥挥手让几个小厮赶紧离开,仆役们如蒙大赦地弯腰作揖,然后如作鸟兽散地呼啦离开

        李三忠脸色凝重,“这怕是要不好。”他压低了声音,侧了半身和王焕之耳语道:“伯官儿要请太爷出来,他是打算开祠堂!”

        “由不得他。”盐师爷不紧不慢地开口:“李家几代人的基业,总不能毁在个纨绔手上。”

        “唉呀!”大管事急得跺脚:“他要坐实仲官儿庶子的身份!按照规矩,当家的主人翁走了,庶子就拿百两银子,二十亩旱地打发分家!”

        昔日的落魄秀才半垂了眼皮,半天才接了李三忠的话头:“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然后这个现在李家实打实的二号人物将手拢在了袍袖里,轻描淡写地说:“就怕竹篮子打水,”

        王焕之的脸上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表情:“最后一场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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