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侠已故
“闻得前辈侠名,特来请教侠道。”
李馆主怔了怔,莫名地叹了一声,表情稍稍柔和了下来,道:“侠道么……少侠可想听我讲个故事?”
王侠愣了愣,恭敬道:“洗耳恭听。”
李馆主叹了口气,缓缓道了一段故事。
……
“峰儿,外出行走,多加小心。”父亲面露关切,母亲泪眼涟涟。
李易峰恭敬地向父母告别,翻身上马,从襄阳武馆离开了。“此去便是入了江湖,定要过一个快意恩仇的大侠日子,那才不负一身所学!”
出了襄阳城,望着茫茫四野。李易峰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大笑狂歌,纵马飞驰。
“江湖,我来了!”
啪啪,啪啪,抽马声不住地响着。从出门到天黑,李易峰怕是赶了有上百里路,心里仍是对这荒郊野岭觉得新鲜。他一个襄阳武馆的继承人,从小就在武馆里学武,哪里独自出来闯荡过,自然看什么都是新鲜的。
待得天色一片昏黑,他突然哎呀一声:“坏了,我只顾开怀畅意了,今晚可在哪里过夜啊!”
四处望去,不过一片荒郊野岭,哪有能让人过夜的地方。
李易峰苦笑:“罢,罢,今晚就在树梢上过一宿,日后定是要记得了,荒郊野外,破庙是宝啊。”
正这般想时,忽然看到远处朦朦胧胧,竟真的出现了一座古寺。
李易峰大喜,道:“宝来了,宝来了,真是多亏了神佛庇佑!”旋即飞马上前。
到得寺庙门口,发现是座倾颓古寺,上面歪歪斜斜地挂着块匾额,书着兰若寺三个褪色的字。
李易峰道:“兰若寺?好名字,好名字,若兰似芷,建这寺庙的定是个得道高僧。”也不管寺院老旧,直直推门进去。
到得正堂,看到庄严巍峨的佛像也落满灰尘。李易峰感慨道:“就连佛像都有蒙尘的一日,人生岂非更是无常?我今日怀一颗赤子侠心,来日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外侠内奸的虚伪恶徒呢!”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好笑,自己怎么会有这般想法。他想想自家武馆挂着的那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匾额,微微一笑,自己此生定不会让襄阳武馆负了那块匾。
李易峰细细扫净了佛堂,把蒙尘的佛像擦得干干净净,双手合十道:“荒郊野外,相遇便是有缘。还望佛祖看在我今日为你扫净尘灰的份上,庇佑于我,庇佑襄阳武馆。”
他又摇摇头道:“佛祖在上,是我贪心了。相逢固是有缘,易峰又怎么能贪得无厌,靠着洒扫的点滴功劳求如此大事?家母也虔心礼佛,易峰只求父母安康。武馆诸事,将来自有易峰承担。如此,有礼了。”说罢,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在佛前拜了三拜。
荒野古庙,李易峰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哪里睡得着。不过在那里闭目打坐,以此放松身心罢了。
这兰若寺地处荒郊,倒也幽静,李易峰也不担心半夜会有强盗劫掠。如此破庙,哪个愿来?更何况,他一身武功也是登堂入室,差半步就能入炼血之境,比之诸多大派弟子也是不让,哪里怕强盗了。
半夜三更,李易峰迷迷糊糊地有些睡意。
忽地,窗外起了一阵风,从窗棂窗缝渗进来,吹得烛光摇曳。
李易峰陡然清醒,运功双耳,发觉并无异样,就是一阵大风罢了。他摇了摇头,年轻人本就精力旺盛,这一醒来便睡意全消。
正要收功之时,李易峰忽地听到窗外隐隐传来女子呼救之声。他心下好奇,心道:“荒郊野岭,哪里来的女子,竟还在呼救?”
他也不管许多,江湖侠士,听到女子呼救哪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当即起身,运起轻功,朝着女子喊声传来之地奔去。
那女子呼救之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间或还传来男子的威胁之声。
李易峰大感不平,心想:“哪有大丈夫欺负弱女子的道理?这事我定是要管上一管!”
来得近了,便瞧见一男一女。
李易峰刚想上前救下那女子,想想又是不妥:“万一人家是夫妻闹了别扭呢?你莽然上去不是闹了笑话?不妨在这里等等看,若是那男子果然不是好人,那我再救下那女子也不迟。”于是他便藏身树后,竖起耳朵听着。
那男子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娘子,你怎的不跑了?你再跑呀?嘿,老子追了你三天三夜了,小娘子你还真挺机灵,专挑人多的地方走啊,还懂得趁天黑给我来个出奇不意!嘿,还好我机灵,不然岂不是跟丢了未来的压寨夫人?”
那女子身着长裙,声音也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但此时已然慌乱无措:“你要怎么样!救命啊,有没有人,救命啊!”
那男子猥亵笑道:“怎么样?嘿嘿,打你从我山下过我就一眼相上了你,你还能跑到哪去?乖乖给我回去做我的压寨夫人!”说着,他便眯着色眼上前,想要拽着那女子离开。
李易峰已是义愤填膺,大喝一声:“兀那蟊贼,怎敢欺凌妇女,做出这种勾当!”
那女子陡然听到有人大喝,喜不自胜,便是天黑见不得路,也是马上跌跌撞撞地朝李易峰这里跑了过来:“救命,救命!”
那男子也是愣了一愣,没想到已是这般深夜,又是在荒郊野岭,竟还能碰到有人打抱不平。而后他狞笑一声,摸出一柄闪亮的钢刀,也不管李易峰看得见看不见,挥舞了两下,带起阵阵风声,道:“小子,深更半夜,你径自来找死!把那娘子给我,我今晚就饶你一命!”
那女子看不见李易峰面容,听得这话更是惊惧,向着李易峰这里哀求:“救命,救命!求恩人救我一命!”
李易峰冷笑一声,身如疾风便向那强盗冲去。
那强盗怕是连轻身境都没到,平日里只仗着有把子力气就敢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如今即便有武器在手,在这深更半夜,不过借着月光才能勉强视物。而李易峰则是不同了,他只差半步便能入炼血境界,在晚上视力虽不如白昼,但也不差,顶多看得有些昏暗。
因此近得那强盗身来,劈手夺过钢刀,丢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
那强盗吓得魂不附体,李易峰也不管许多,直直一掌印在他肩上,直把他打得飞出丈余。所幸李易峰收了劲力,没有伤他肺腑,但他掌力何等雄厚,一掌已是打断了那强盗的肩骨。
那强盗痛号一声,半晌爬不起来。待得起来了,头也不敢回,捂着肩膀便跌跌撞撞地跑了。
李易峰才有空瞧那女子。那女子一袭白裙,生得面容姣好,一双眼睛眼角处稍稍向上勾起,自有一段妩媚风流,一下子让李易峰瞧得呆了。
那女子虽看不很清楚,依然对着李易峰轻施一礼:“妾身倩倩,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李易峰一时语塞,胡乱回了一礼,本想就这样离去,但想到如今是深更半夜,又是在荒山野岭,怎么能抛下这位倩倩姑娘,这岂不是违了侠义?想想还是道:“姑娘……额……这是荒郊野岭,又是深更半夜,姑娘若信得过我便跟我来,我带姑娘到我下榻之处。若是信不过我,我自去牵马来给姑娘,送姑娘一程。”
那倩倩姑娘盈盈一福:“谢恩公,倩倩自然信得过恩公,便有劳恩公了。”
如此,李易峰便领着她到了兰若寺。
原来,这位倩倩姑娘家里遭了变故,本是去远方投亲的。不意前几日经过一个山口时,被那山口上一个地痞无赖瞧见了。那人觊觎这位倩倩姑娘的美色,光天化日又不敢做出抢人的勾当,便远远跟着她。这位倩倩姑娘也是机警,连忙在路上寻了个客栈,紧紧闩上门窗,待得第二天天一早便起身出发,没想到这个无赖竟还是跟了上来。如此几天,她便想趁深夜走荒郊野岭甩开这人,不想却还是被追了上来。若不是有李易峰在,怕是今日就得遭难了。
那位倩倩姑娘说着说着,许是想到了一人走远路投亲的艰难之处,竟小声抽噎了起来。
李易峰大感尴尬,手足无措,只小声安慰她。
那位倩倩姑娘悄悄瞥了他一眼,还是哭着。李易峰急得挠头,忽地想到:“倩倩姑娘一人投亲,又在路上碰到了这档子事情,定然心里害怕。不如……不如我便好事做到底,送她去到亲戚那里再离开。”
他打定了主意,便对那倩倩姑娘说道:“倩倩姑娘,莫要再哭了。我想了想,姑娘一人在外多有不便,我反正是四处游历,不如便送姑娘去投亲好了,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那位倩倩姑娘面色微红,浅浅一笑,一双眼睛眯成月牙一样,盈盈一福,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多谢恩人了,小女子一人可实在不敢再上路了!”
李易峰瞧见她俏皮的样子,心头一跳,不敢多看。拱了拱手,便自去了佛堂外面守着。
……
第二天两人便一齐上路,往倩倩投亲之处去了。
开始几天,李易峰牵着马,倩倩骑在马上,两人便这样慢悠悠地走着。
再后来几天,倩倩姑娘说这般走下去怕是还得好久才能到,怕是耽误了公子的事情。因此她便极力要李易峰上马,两人同走。
李易峰一开始极力推辞,但过了几天,也实在觉得行程太慢,又拗不过那位倩倩姑娘,两人便同乘一马。
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又同乘一马,更添了几分亲密。李易峰不免动了情愫。
……
不到两月,李易峰便已带着倩倩到了她投亲之处。
想到今后便再见不到倩倩了,李易峰心中不免有些沉重,心里更是一揪一揪的疼。
倩倩也是双目泛红,久久看着李易峰。
李易峰张了张嘴,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声来。他想吐露自己心中爱意,却又生怕倩倩不答应,无限踌躇。
倩倩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面露羞红,怯怯道:“易峰……你……你可愿等我一等?待我跟亲戚说清家里的事,便……便……”
李易峰一下子心跳加速,目中显出不可置信之色,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一个劲地道:“好,好!我等你,不管多久都等你!”
两人依依惜别,倩倩入了亲戚的宅子,李易峰也寻了客栈住下。
如此过了半月,李易峰天天在倩倩亲戚的门口转悠,但怎么等也等不到倩倩的消息。他去询问门房,门房只告诉他,这家主人怜悯倩倩,带着她出去散心游玩了,得一阵子才回来。
李易峰虽然心下怏怏,但想着这也是人之常情。哪有人看到自家亲戚遭了难,看到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来投奔自己,会不觉得怜悯的?他这般想着,便一天天在客栈里住了下来。
忽一日,他又来到那座宅子,却如遭了晴天霹雳一样,整个人蒙在了那里。
那座宅子处处挂着红绸彩带,灯笼上贴着红通通的喜字。
李易峰颤抖着问门房:“敢问贵府是何人要成亲?”
那门房瞧了他一眼,冷冷道:“是我家主人半月前收的义女要出嫁了,怎的?”
李易峰整个人都愣住了:“敢问……是半月前来投奔你家主人的倩倩姑娘么?”
那门房冷笑一声:“还能有谁?我知道你,回去吧!”
李易峰面如死灰,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那门房稍稍露出怜悯之色,道:“她如今是发达了,要嫁的人乃是一位大人的公子,前阵子一起去散心游玩的。”
李易峰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整个人如同槁木死灰,神魂颠倒地回了客栈。
到得半夜,忽有人敲了敲他的房门,而后从门缝里塞进一封信来。
李易峰仍是呆呆坐在床上,许久才把那封信捡起。
拆开信封,上面写着:“多谢你一路保护,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但你是江湖人,纵然家里开着武馆也是朝不保夕,我着实不愿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了。你的侠义我很喜欢,但终究没有权势。珍重,勿念。”
李易峰惨笑一声,咳了一口血出来才觉得心里畅快了些许,昏睡在床上。
第二天,他翻起身来,收拾了行礼盘缠,面色黯然。
他骑马离开城门时,城里传来一阵震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李易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月不到,李易峰便回到了襄阳武馆,********地苦练武功,又跟着父亲学着打理武馆事务。不过几年,李易峰的父亲便退了下来,让年轻力壮的李易峰掌管了武馆事务。
……
又是五六年过去。
这日,李易峰正在书房看书,看到一段讲述侠义的,他重重在上面圈了一笔,提笔在旁边写道:“世人重权势,但侠义岂能用权势金钱衡量?世间有权势者多,有侠义者少,我虽遇过挫折,但仍相信侠客之道,矢志不渝。”
忽地,仆役慌慌张张地推开书房的门,哭号道:“少爷,少爷……”他竟一口气没接上来,险些昏死过去。
李易峰心里一慌,好似想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往母亲所住的院落赶去。一路上他只看到丫鬟仆役们慌慌张张地进进出出,他心里好像罩了一片阴云一样。
李易峰在母亲房门口就嗅到了刺鼻的血腥气。母亲又咳血了,她已是到了弥留之际了。
他像疯了一样,扯过一个仆役:“找大夫,找大夫,找王大夫!快去,快去!”
“娘,娘,母亲!您千万撑住,千万撑住啊!儿子在这呢,儿子在这呢!儿子还未娶亲,您还没抱孙子呢!撑住,撑住,我去请王大夫了,他是最好的大夫,您要撑住啊!”
病榻之上,李易峰母亲笑着点了点头,咳出一口鲜血,道:“我还没抱孙子呢……我儿,我定能撑住的,你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咳咳,咳咳……”
李易峰急得团团转:“王大夫呢,王大夫呢,怎么还没来,怎么还没来!”
过得盏茶,仆役领着一个大夫进来了,李易峰也顾不得许多了,急忙让大夫进去。
而后他双目血红地盯着那个仆役:“我不是让你去请王大夫么!他是襄阳最好的大夫!”
那仆役也是惶急,带着哭腔道:“少爷!王大夫被知府请走了!”
李易峰愣了一下,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好像被抽空了。
那个仆役自责道:“少爷,都是我不好!少爷您也别太担心了,张大夫的医术在襄阳城也是数得上的,定然能救的,定然能救的!”
李易峰稍稍有了希望,喃喃道:“对,有希望的,有希望的。”
……
三日后。
李易峰哭昏在了母亲的葬礼上,昏之前,他想到了张大夫歉疚的话:“老朽无能,虽已尽力……若是王大夫在这,定然是可以的……唉……”
待得李易峰醒来,听到知府的小妾那几日肠胃不适,叫了王大夫去诊治。他整个人都是沉默了近月,而后才慢慢好转。
此后他便一直兢兢业业地打理着武馆,闲时便去听段故事,聊以打发时日。
……
李馆主幽幽对王侠道:“劳累少侠听了许久。我不过想告诉少侠,这世上,权势厉害,侠义不厉害了。但世上能少的了侠客么?不能!我少时的侠义敌不过人家的权势,没娶到心爱的女子,后来也没赶上,没有救到母亲……但我发了心,绝不去追求权势,仍是一心一意地做我的武馆,把侠义之道传扬出去。”
“王少侠,我只想你知道。侠道是天下最难的道路,走这条路的人是跟天下格格不入的!你看,世人追求权势,侠客却追求道义。侠客总是很难过的,总有人见不得侠客的!总有人用权势来对付侠客,总有人用迂腐的道理来约束侠客,你要真想问侠道如何,那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
“要行侠道,你先问问自己,是否真的心系百姓,心系道义,是否真的愿意奔波终生,惩恶扬善?我言尽于此。”
王侠恭恭敬敬一揖到底:“晚辈受教了,此心定然不悔。晚辈曾见山贼肆虐,为害百姓,一路走来也见过贪官污吏为祸一方,此生愿为百姓拔剑,扫荡不平。就此告别!”
说罢,王侠施了个礼,转身离去。
李馆主看着他的背影,突地叹息了一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叹道:“侠道么……我曾以为这是条最了不起的道路的,但终究还是敌不过权势……我也有脸说出刚才那番话么,跟我勾结一起的那些人怕是得将我活活笑死。我这个表面装得侠气凛然,暗地里却拐卖小孩贿赂大官的人,有什么资格谈侠……这终究是个没有侠的江湖。”
他向着武馆门口那块匾望去,匾上隐隐地能看到一条裂缝,只是被细细地用胶又粘了起来,上面写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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