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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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这是村中被压迫的农民们唯一一个欢笑的日子。家家的灯火在这大年初一的夜中是那么的美丽，在杨白劳被泪水糊上的眼中，仿佛如同钻石一般。离家明明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却闻到了家里传来的饺子的香味。啊，这是在做梦吗？因为景象是这样的美丽，香味是如此的刺激味蕾。这样的情景难道不是只有梦中才能发生的吗？所以，刚才发生的事情......到底，不是梦啊......到家的路为什么不再长一点啊，最好，能延长下去直到永远......然后，他发现了那个站在那里的女孩。
那是他一生谓之幸运，为之骄傲的女孩。
十五岁的她已经婷婷玉立，仿佛已经露出水面的白莲在这美丽的白色覆盖的世界中青涩开放。
满是补丁的御寒大衣，随风飘荡的碎布围巾，少女轻捻衣角的动作却仿佛迷路错下到人间的天使正在找寻着什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成为了杨白劳坚持活下去的理由。而现在......作为父亲的杨白劳却没有脸面去见自己的女儿。
“但是爹爹，地主家的债务......”
“哈哈哈，放心，虽然全部还上不可能，但是总算把利息的钱给凑齐了！”
“嗯！果然爹爹是最厉害的了！”
明明是那样说的，明明是被这样期待着的，被期待着今年也能像往年那样，过去东家这一关。
但是......一直在寒风中迫切等待爹爹归来的少女发现了杨白劳因驼背而矮小的身躯。
“啊，是爹爹，爹爹回来了！”
对着像这里跑来的，自己的喜儿，“嗯，我回来了......”像往常一样的回应，比往常更加灿烂的笑容，只是底气却没有往日那样足。
这是当然，因为杨白劳自己非常清楚现在挂在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多么的假。
为了不让喜儿察觉出来自己脸上过假的微笑，杨白劳张开双臂将喜儿紧紧的抱在怀中。
喜儿那纤细的身体如同水一般柔软，仿佛只要再用力一点就会四散成水珠从这个世界中消失。
从这个本不是无瑕的她应该来到的，充满虎狼的世界。
“......”
喜儿虽然不想一般的孩子那样机灵，此时却也察觉到了异状。
爹爹的双臂比往常更加温暖，为了抱住可能失去的东西而用过了力量。那份恐惧直直传达到了喜儿的心中。
爹爹在怕失去自己吗？
“为什么”这种考虑是喜儿不会有的，喜儿会做的是：“爹爹~喜儿不管怎么样都是不会离开爹爹的~”像这样，将自己最想告诉别人的话说出来，然后让那个人安心。
“......”杨白劳听到这话，微微的惊讶过后眼泪顺着自己脸上纵横的“沟壑”流了下来。
“嗯，爹爹不担心，喜儿乖，不会离开爹爹的......”
“嗯~”
“好了，傻孩子，你都等多久了？身体都冻僵了吧？赶快进屋。”杨白劳轻轻抚摸喜儿的脑袋。
“嗯！那个，那个，大春和喜儿已经把饺子包好了，就等爹爹回来下锅了，所以喜儿才出来等的！”喜儿摸着自己冻红的鼻子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笑。
当言语一瞬间失去了它正面存在的意义的时候，那么不说也罢……因为即便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至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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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拭去女儿发上的冰花，杨白劳任着女儿撒娇的牵抱一步一步向着今日格外温暖的家走去。
至少今晚让女儿过一个，无忧无虑的幸福的夜晚吧。
-------------------------------------------------------无论是怎样的宴席都有结束的那一刻，当热闹时的嬉笑声慢慢变成轻轻的呢喃的时候，当畅谈到了没有什么可说的时候，即便是怎样不想离开的人也懂得是时候离开了。
“呼…….”玩耍累了的女孩躺在温暖的炕上做着不知名的梦。看着这样的情景，大婶提出了离开。
“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你们早点休息吧，我和大春先走了。”顺手，大婶拉了拉看着喜儿发呆的大春。
“恩？哦，恩。”
“呵呵，这孩子，放心，你喜儿姐又不会突然消失，明天还是可以看见的！”大婶“恩……恩？哼！谁要看她啊！”被说中心事的大春脸红了红率先起身离开，“快点走了！我在外面等你。”
“呵呵，这孩子，行了，喜儿他爹，我们先走了。”
“哦，好好好，我送送你们。”杨白劳起身。
“嗨，我们什么关系啊，还送什么，就几步路的事。”
“……那行，你们回去的时候小心点啊。”
“放心放心。”
……
送走了大春一家，杨家又回归了沉寂。
收拾好用过的餐具，杨白劳坐到了已经裂开的破木凳上开始发呆。
思考什么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的？
这种事情杨白劳自己也不清楚。到现在再去想什么补救的措施什么的已经太晚了吧。现在唯一清楚的事情只有一件事情——喜儿将会在明天被带走。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那个情景，光是想想就很可怕啊……
可怕的不是看着那群恶霸将自己的女儿带走，而是自己唯一的女儿那个时候看着自己的眼神。而自己，除了躲避以外没有任何的办法。躲避女儿的目光，躲避所有人的目光。
夜已经深了……现在是几更天了？没有打更人的报时真的是很不方便，话说回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村庄打更的人不再继续打更了呢？
寂静的夜。
没有一个人在的夜。
连虫鸣声都没有的，冬日的夜。
杨白劳起身，给自己的女儿盖了下被子。
“嗯~是白馒头~哎嘿嘿~”睡梦中的少女做着的梦想必是幸福的吧？因为这个女孩……如此的纯洁美丽，想必上天会照顾她的吧？
也许，让她嫁进东家也不是什么很错的选择，至少这样子喜儿不会再受冻挨饿了……一瞬间杨白劳有了这种想法。但是随后他又立刻对自己竟然产生这种想法感到羞耻。
如果是喜儿的话……
如果是喜儿的话，她宁可忍饥挨饿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也绝不会为了吃饱穿暖而嫁给一个恶霸。
“也许我能做的事情真的不多了……”
身为父亲，能够给孩子做的事情，真的已经不多了。不如说其实早就没有了吧？从在契约上画押的那一刻开始杨白劳身为父亲已经失格了。
最后的最后，能够留给孩子的……
“背叛的……身影吗？”
眼睁睁的……看着喜儿被恶霸带走？还是说，因为罪恶感背向喜儿一眼也不看？
不管哪一项，留给喜儿的终究是背叛的身影啊……
只有这点……只有这点绝对不行！
杨白劳狠狠咬了咬牙齿看向破草墙上挂着的酒坛罐。
“喜儿啊，那个罐里装的是点豆腐用的卤水，有毒的，你可千万别当成水喝了啊！”
“点豆腐？那是干什么？”
“呵呵，孩子啊，豆子磨成浆之后为了让它能结成块状变成豆腐就要用卤水去点的。”
“哦~那既然豆腐都能吃，为什么卤水不能喝呢？”
“因为啊，点豆腐用的卤水很少很少，如果卤水多了的话人就会死的。”
“哦！我听爹爹的，绝对不会碰卤水的！”
突然间想起来了喜儿那个时候懂事的样子，还有那甜美的笑容。
突然间，杨白劳发觉自己刚刚建立的决心在一瞬间溃散了。
“喜儿……”杨白劳的早已止住的泪水又涌了上来。双手轻轻抱住正在熟睡的喜儿。
熟睡的，是未曾被玷染的生命。床边的，是罪孽深重的人。熟睡的，是被呵护的生灵。床边的，是守护着她的人。熟睡的人梦呓着美好，床边的人却无能为力。
最终，床边的人还是选择了离开。
如果说守护熟睡的人是床边的人的使命，那么这个使命在今天已经结束了。
是结束，而不是完成。
无旁人的深夜，瑟瑟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利箭刺穿着独行者那瘦弱枯槁的身体。当人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消失的时候，即便是再强壮的人也会一瞬间变得瘦弱无比。何况这位独行者，本就是一个一直被压迫的老人。
杨白劳提着从墙上取下的酒坛罐在雪后的大地上亦步亦趋地走着，他在想着什么？这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吧？
已经空掉的酒坛罐从他的手中划下掉落在碎石上摔成了碎片。如此的声音却未能让持有者在意，因为杨白劳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卤水的毒性很强，但是作用于死亡却是需要一个较为漫长的时间。这段时间足以让杨白劳做最后的回忆了。
最后的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杨白劳不知道，杨白劳能想到的也只有这样了。女儿被带走跟自己死不死是没有任何联系的。但是如果东家对自己的女儿不好，那自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想要将这个传达给东家，杨白劳才这样选择。
原因是这个？
杨白劳摇了摇头，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软弱无能，软弱到……连女儿惊恐的眼神都不敢接受。
如此软弱的一生，如此……悲哀的一生。
凄惨的夜中，凄惨一生的老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只能祈祷上苍的可怜，能给女儿一个较为幸福的未来。
但是，杨白劳到底没有想明白。东家的人是不怕做噩梦的。如果东家会因为杨白劳的死而内疚而害怕，那东家就不会害死那么多人了。
所以杨白劳的死只是解脱自己，留下了喜儿独自在地狱一般的地方生存，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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