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水面桃花(三)
雨越发大了,顾流云站在屋檐下,高挑身上是件白色缎子睡衣,底下穿条黑色长裤,整个人显得孤傲又清冷。
黑长直的头发全披在肩头,默默地瞧着满脸堆笑的沈丹彩,她在想发生这么大的事,这人居然还笑得出来。
其实沈丹彩是不笑不开口之人,真没别的意思。
顾流云牙缝里说了句不用,径直就冲进瓢泼大雨,后面的李妈急得直叫唤:“哎呦,大小姐,这么大的雨别再摔着!”
闹哄哄跟了一堆人,慌慌张张往外面跑。
沈丹彩站在门口没有动,先甩了甩指尖沾上的雨水,走进屋里,把新买的菲菲伞立到门后,捡起汤婆子捂在手心取暖,寻思她来顾家十来年,根本就没瞧见过出格的事。
满府上下和气可亲,别管背地里多么绞尽脑汁,争强好胜,面上都是水乳交融般热络。顾老爷算个老派人,尊卑有序,对待下人也温和。
跳湖!怎么会。
没准是仆人大惊小怪,月黑风高看花眼。
她打个哈欠,懒洋洋地靠在月洞架子床上,顾家的院子大,前后好几个小湖泊,这么大的雨,谁知道是哪个?顾大小姐就是脾气倔,别人喊一嗓子便沉不住气,难不成一个个地找。
离这里最近的要属落霞轩底下的悠碧湖,刚才叫得还挺清晰,说不定就在那边。
悠碧湖,今儿下午才路过!腾地坐直身子,忽地想到那个泪水涟涟的小丫头,翠春。
这一下让她胆颤心惊,要是那个小丫鬟想不开,真有可能一时冲动,活生生是条命啊,沈丹彩方才认了真,赶紧下床找衣服穿。
门吱呀声被推开,喜宝挑帘子跑进来,用手不停拍着身上的雨水,脸上说不清是雨还是泪,呜咽道:“小姐,真的有人跳湖了!”
沈丹彩握着衣服的手抖了抖。
“就是……咱们下午在落霞轩外遇见的翠春,早知道当时去劝劝好啦,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说她怎么就想不开呢!”
是啊!真是个傻丫头,不就是嫁人嘛,那个老不死的都不知道多大年纪,有心无力,到时候手握府里的财政大权,过几日等对方百年之后,照样能重活一回。
死了就什么都没啦,真是个蠢丫头!
她恨铁不成钢,手搅着衣服不停叹气,眼里也生出层水雾。
“小姐,咱们要不要去看看,奴婢来的时候瞧见老爷和柳夫人都过去了,还有大小姐……直接就跳下去,噗通一声,说是要救人。”
喜宝还在不停地抹泪,说话也断断续续,沈丹彩把汤婆子塞到她手里,心想大小姐真可以,这样的天气还能救出活人呐!居然为了个丫头跳到湖里,也是意外。
“你别哭啦,换件衣服小心着凉,那么多人,咱们去了也没用。”
她到底是个外姓人,身后也没个父母娘家做靠山,这种是非还是躲远点,听到外边乱了一通,后半夜两人才凑合睡下。喜宝也没走,就挤在同张床上,小丫鬟的身子瑟瑟发抖,沈丹彩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寄人篱下,命运若浮萍一般,她懂。
晚上出了这档子事,第二日大家没人吃早饭,但厨房里还是热气腾腾地蒸上糕点与清粥,下人们都不敢大声说话,偶尔几个丫头小声嘀咕翠春可真惨,据说穿着那家送来的新衣跳得湖。
红衣跳湖,将来肯定会变成厉鬼,死得这么冤!
各房都起得晚,喜宝给丹彩端洗脸水的时候遇见老爷房里的小厮玖儿,偷摸对她说上房里老爷正和大小姐发火呢!
原来顾流云昨夜在湖里泡了半夜也没找到人,上岸时怒火中烧,干脆就和老爷天雷勾地火,非要去告侯老爷强娶民女,把自己老爹气个半死,到底是个丫头而已,又是自己投湖,怎好得罪那边老爷。
但顾流云执意要去,衣服都没换就往外跑,最后直接被五六个仆人硬是拽回去,老爷一气之下将她扔进祠堂跪祖宗,说是要关满三日。
喜宝一边搅毛巾一边绘声绘色地说:“咱们大小姐心真好,就是脾气太倔,谁能拗过老爷啊,如今在祠堂里面受苦,那里头冷得很。”
顾家祠堂就在宅子后面,靠山而建,挺大的屋子连在一起,门口矗立着两人合抱都搂不住的圆柱,门庭特别高,像是要贴着天空,里面供奉的祖宗牌位肃杀地立着,仿佛人死了魂儿还在似地,直愣愣地瞧着前面的顾家。
阴森森,冷凄凄,别说阴雨连绵的日子,就算是阳光明媚沈丹彩也不想去,门口路过都要打寒颤。
不过顾流云可是凤凰,满府上下哪个不心疼,还真能让这位大小姐孤苦伶仃地跪着,沈丹彩擦完脸,开始漫不经心地描眉,“又操没用的心,肯定早有人送吃送喝啦!”
小丫头认了真,倒完水又回来,拿起黄杨木的梳子一下下给她梳头,回:“奴听说可不是这样,已经瞒住了老太太,说大小姐到省城去玩,下面的人一律看死,不能过去,就让大小姐饿几天才能明白道理。”
沈丹彩描一半的眉毛停下,用指尖转着眉笔好奇地问:“大家果真听话吗?”
“奴看没人敢,柳小姐和少爷已经去绣庄,府里现在只有咱们和柳夫人,老爷在上房坐镇,正让人传话哩。”
话音还未落,就有小厮在外面低声喊:“沈小姐,老爷说昨日的事已经翻篇,府里不要再提,还有大小姐去城里玩啦,也别在老太太跟前乱说。”
沈丹彩瞅了眼喜宝,小丫头忙应承是。
看来顾老爷这次来真的,也是大小姐撞到枪口上,侯老爷本就是江南商会第一把交椅,又攀上新任督军,确实得罪不起。
翠春不过就是个丫头,孰轻孰重谁都明白。
窗外又下起春雨,淅淅沥沥。她在屋里穿了件琉璃蓝的纱旗袍,双手掖着开司米披肩仍觉得冷,寻思那祠堂里更是寒气逼人吧!
她不知为何想起姐姐,印象中已经很模糊,但记得是张很美丽的脸,脸型偏方,线条却柔美,眸子明亮又深邃,像秋天的湖水潋滟起波光粼粼,眉宇藏着清冷,这一点被顾流云很好的继承。
可是嘴角总含着笑,因此就生出许多温柔来,别人总说她和姐姐不太像,当然不像啦!她是被领养之人。
也不知哪年哪月哪日,反正就是被沈家捡了来,姐姐常说沈家过去也富贵,手里有几样刺绣绝活。
天下人最爱的绣金龙,描鸾凤,金龙的技艺早就失传,绣凤的技艺就属沈家。
很难讲当初顾老爷千里迢迢地提着聘礼去娶已经家道中落的沈大小姐,不是为了那只栩栩如生的绣凤。
可惜姐姐如今不在,这手艺也就跟着归了西,她是半点不会,但单凭绣鸾凤的名头也够顾家吃几辈子。
顾家也有自己的手艺,只是名头没那么响,龙凤呈祥自古就是华国人的念想。
她喝着喜宝端来的冰糖百合粥兀自琢磨,挑眼看雨越下越大,很不争气地想祠堂里寒涔涔冷得很,顾流云不会被冻坏吧!谁叫她小时候带过这位祖宗,虽然自己不受待见,也还是说不出的惦记。
好赖上面有个姐姐呢,不是亲姐胜似亲姐,说是另一个母亲也不为过。
沈丹彩这一日懒懒的,喜宝把嫁衣拿回来也没心思看,才死了个新嫁娘,觉得不吉利。
直到乌云里的月亮若隐若现,她琢磨这府里的人也都睡得差不多,对喜宝招招手,“你去小厨拿点吃的,我往后山走一趟。”
小丫头睁大眼睛,像见着鬼,“小姐……”
沈丹彩已经转身去翻檀木箱里的旗袍,左挑右捡,终于拿出来条深蓝色的绸缎裙,上面朵朵绣着暗色团花,叹口气:“哎呦,总算找到一件。”
她是鲜活绚烂的品格,最讨厌黑不溜秋的衣服,这件是老太太送的,说是曾给姐姐做过一套,如今她大了,也应该不偏不倚得一件。
碍着面子只穿过一次,今儿派上用场。
沈丹彩拿着裙子在身上比,“怎么样,晚上看不出来吧,谁也不认识。”
喜宝愣了愣,不都说大小姐与沈小姐不对付,怎么还要冒险送饭,对面人一看就知道小丫头在猜度自己,笑了笑,“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可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再说你舍得顾大小姐饿肚子?”
话说的夸张,语气带着调笑,喜宝涨红脸,“我也怕……小姐你吃罪啊!”
“傻丫头,我又不是顾家的人,而且马上要出阁啦,就算被逮住也不能怎样,而且这家里上上下下都不好开口,指不定就等着我呢!”
她多么聪明伶俐,打死也不信顾老爷愿意饿着自己的宝贝女儿,不过是台阶太高下不来,这个顺水人情还要她沈丹彩来做。
从顾家后门到祠堂有一段山路,白日里走不过五六分钟,晚上漆黑一片又不能点灯,沈丹彩提着鸡翅木食盒着实走了十来分钟。
喜宝没让跟来,怕万一出事,房里需要有人。
换了双平底布鞋,蹑手蹑脚来到祠堂门口,瞧着高耸入云的两个柱子,先抽口冷气。
她也是胆子大,白天都不敢来的地,三更半夜跑来现眼。
雨已经停了,但地面潮湿,凉气由鞋底冲上来,她赶紧提起裙子往里面跑,门口也有守夜的人,估摸也是瞧见沈小姐,但大家都不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还能真让顾流云饿死。
所以她到的时候,门房里灯还亮着,往里跑的瞬间就灭了,大门也虚掩着,可不就是等她呐!
沈丹彩忽地想笑,这心里也就没那么怕。
慢慢走上台阶,来到祠堂正厅,进来就瞧见一排排顾家祖先的排位,地上却只有下跪的蒲团,半个人影都没有。
天!不会是溜了吧,可怜自己白跑一趟。
她壮着胆子左右看,四下无人,干脆气个半死。
“死丫头,跪祠堂还偷懒!唉,也是我傻,竟然相信喜宝的话,谁发神经就真跪呢!”
沈丹彩自言自语,没注意身后伸出只手,拍拍她的肩膀,“唉!”了一声。
夜色如墨,她吓得魂都飞了,一个趔趄转过身,顾流云冷艳的脸腾地落到眸子里,兴许是月亮在乌云里露了个角,一束洁白的光打到脸颊,白得快透明的皮肤上红唇若血,好看也是真好看,吓唬人更是绝对不含糊。
“你做鬼呀!存心……”话音未落,身子却吓得软了,要不是对方动作快,一只手搂住她的腰,绝对摔个四脚朝天。
顾流云轻蹙弯弯的远山眉,另只手接过食盒,语气里都透着嫌弃,“小心我的饭!”
沈丹彩觉得这个外甥女,真是个挨千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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