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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拐点


飞机在气流颠簸中缓缓下降,季容把座椅调正,拉开遮光板,日光透过稀薄云层照射进来,刺眼得过分,他只好再度戴上刚摘下不久的眼罩,闭目养神。着陆后,季容打开手机,第一条消息就是沈卿安发过来的。

        对方问:今天不是周末吗,你怎么出去那么早,要加班?

        言下之意是,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

        季容哑然失笑,思索片刻后才回复道:突然通知出差。明天就回去了,乖。

        其实根本不是出差。

        季容第二次来到w市,只不过这次是去见那对有求于人的夫妇,沈卿安的爸妈。

        沈卿安家发生了什么事,季容一开始不怎么关心,自然也就从未过问,况且他也能预料到,以沈卿安的性格不会对这种事有问必答。

        虽然不了解细枝末节,但想大致猜出来却并不难——舒立军的谄媚态度、沈卿安为了一份兼职从早忙到晚、整个家庭微妙僵持的尴尬气氛,无一不在说明他们一家当下异常缺钱。于是上次回到b市前,季容给舒立军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至于其他的则没有多说。果不其然,在几日后接到对方按捺不住的第一通电话。季容这才清楚这笔数字究竟是多少。

        当时他没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是语焉不详地回应了几句。二百四十五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不做慈善,更不做亏本买卖,惯常首先考量自己是否能从中获利,没兴趣浪费时间做利人不利己的事。所以季容又暗自斟酌了几天,直到昨晚舒立军第二次来电,委婉地表示那些催债人再一次找上了家门,自己实在走投无路才会这么做,又承诺着日后一定如何如何,剩下的季容一概没信。

        他听对方絮絮不休了好一会儿,折回卧室注视着还在熟睡的沈卿安,最终才说:“好啊,钱我替你们还。”

        沈卿安这人不愿意欠别人哪怕一丝一毫的人情,这件事一望便知。他借住在季容这里,季容不收他的房租,他就执意要包揽下做饭和打扫卫生的活儿,始终不听劝。季容心里明白,他要在季铭义的安排下结婚已成定局,可是他不甘心沈卿安日后一声不吭地离开消失,那么用这二百四十五万把沈卿安绑在他身边,似乎也不错。

        “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季容看着坐在对面的夫妇二人,交叠起双腿,慢条斯理地开口,“别对沈卿安说债已经还清了,总之什么都不用说。”

        “那……”那难道还要沈卿安被蒙在鼓里继续心力交瘁地赚钱吗?明明从一开始,这些事情就不需要他来做的。卿念一时间欲言又止,她想不明白季容为什么会提这么莫名其妙的要求,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下去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季容对眼前这位妩丽女人温和地笑了笑,对于美人他总会比平时多出几分耐心,只是这一次他不愿意解释太多。

        “就这么一个条件,不难做到对不对?”季容问。

        确实不难做到。

        何止是不难……比起他们大半个月来的担惊受怕、千方百计地四处凑钱而言,向沈卿安隐瞒一个实情简直算得上不费吹灰之力,再轻松不过了。季容替他们家解决了眼下最大的麻烦,本就欠下完全还不清的人情,于情于理,她不该有任何异议。

        舒立军向季容寻求帮助或许未必是正确决定,但确实是他们走到这个境地后能做出的唯一决定。

        卿念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蜂巢”顶层套房里,卢允又一次苦口婆心地试图劝告:“不是我说,老大啊,这小孩不是已经把钱还了么,你还瞎折腾什么?不对……折腾也不是你折腾,你还让我瞎折腾什么?”

        卢允一直知道,罗骏总爱对清秀姣好的眉眼异常留意,这才颇有兴致地给罗骏看了沈卿安的照片。结果当初的无心之举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肠子悔青半截儿。有句话怎么讲,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自打那天之后,卢允不得不将沈卿安的一切打探得事无巨细,再原原本本地汇报给罗骏,比以前对初恋女友还上心。累得要死要活不说,还费力不讨好,全靠加薪的念头吊着。就在刚刚,他前脚刚查到沈卿安的新住处,后脚听说舒立军欠孙强的那笔钱已经还清了,连本带利一分不差。他们一家突然从哪凑来的这笔钱尚且不清楚,虽然蹊跷,但卢允自己倒是先高兴个够呛,本以为双方两清后罗骏就会罢休对沈卿安的关注,没想到罗骏这回直接对他说,把人带过来。

        卢允一拍脑门,打算继续以理服人:“你这又是图啥呢?”

        罗骏被他吵得烦不胜烦,不得不中途打断道:“你话怎么那么多。”

        顿了顿,罗骏勾勾手,招呼卢允到桌前来。

        卢允注意到桌上摆了两张照片。右边照片上的人是沈卿安,左边照片则有些许磨损,边角已经开始泛黄发皱了,但不难看出被拍的人眉清目秀、俊朗非常。比起沈卿安,这人五官更偏清淡,人也更具有亲和力。

        “你觉得这两人像不像?”罗骏问。

        “不太像。”卢允的目光在两张照片上反复逡巡半晌,如实说。

        罗骏低低地笑了一声,拿起左边照片仔仔细细凝视半晌。卢允说得其实没错,从皮相上看,这二人恐怕只有三分相似。

        但要看两个人相似与否,相貌并非重中之重,罗骏在意的,也从来都不是外面那层皮。

        一时间,房屋中没有人再说话。

        卢允很罕见地没有主动开口,而是悄悄地打量着罗骏脸上什么表情,见对方并没因自己的答案显出愠怒之色,才暗自松一口气。

        最终反倒是罗骏先打破这份死寂,他坦诚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最近我总会想……是不是辛凝又回来找我了。”

        这您不就多虑了吗,我哪敢笑话您啊,卢允在心里贫嘴两句,又重复一遍那个陌生的名字:“辛凝?”

        “一位故人,过世很久了。”

        卢允当罗骏的私人助理已近十年,对罗骏身边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相当熟稔,却还是第一次听罗骏提及这个名字。

        至于这号人物和罗骏什么关系,以卢允的玲珑心思,能猜出十成十。在意成这样,还能什么关系,老相好呗。

        他支吾几声,硬着头皮说:“老大,别怪我煞风景啊,什么死人复生转世投胎之类的,我不信那些东西,我知道你也不信。况且他们再怎么像,到底还是两个人。”

        “是啊,我不信,所以才会想找个替代品么,”罗骏把照片重新放回桌面上,扬起唇角,好整以暇地看向卢允,“明天带他来见我。”

        卢允险些眼前一黑,得,合着他老板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处理完债款那一点小事后,季容就乘坐当夜的航班回了b市。傍晚时落地,他没先回自己家,而是要先去解决另一件大事——今天还是景行的二十七岁生日,于情于理他都要赶过去给这位发小庆祝。

        景家坐落在二环内的一处四合院,打车到了地方,推门进屋见众人都还没上桌。季容环视一圈儿,今年和往年相比并无不同,景行不爱吵闹喜清净,生日宴也从不大张旗鼓,只同家里人一起过,也没邀请其他好友。季容算是个特例,景行明面儿上当然不会说为什么每年还要顺手邀请一下季容,但季容自己心里清楚,他知道这是他们一家也把他当自家人了。

        在景家,季容向来跟在自家时一样自如,毕竟上初中前一半时间都是在这儿过的,他熟稔地向众人打了招呼。景行坐在沙发上,挥挥手就算是回应。季容走过去坐到景行旁边,见景延抱着一台ps5,玩得几近旁若无人,只能见缝插针地喊了声“容哥”,即使这样被操控的角色还是因为各类原因死了一次又一次。

        季容觉得此类场景颇为眼熟,他和沈卿安有时会在晚上一起打游戏,每次不出半小时,季容就会死得莫名其妙,一次两次尚可接受,七次八次之后季容便失去了耐心,这时候他就会耍赖般地央求沈卿安帮他通关。沈卿安难免面露嫌弃神色,手上却把人揽在怀里,认命地接过游戏机。季容表面乖乖巧巧,实际并不老实,隔一小会儿便要在沈卿安脸上亲一下,还要拖长尾音问,宝宝怎么这么聪明呀?

        “这个很简单的,要我教你吗?”沈卿安说。

        季容小幅度地调整一下窝着的姿势,看着对方垂下来的浓长睫毛:“不想学。”

        “那好吧,”沈卿安把游戏进度存档,轻轻拍了拍季容的屁股,“我们去睡觉。”

        说睡觉还真的就只是睡觉,不含任何歧义,更没有季容想象中的那个意思。

        因为最近沈卿安异常疲惫,需要好好休息。

        其实季容每次一来,最高兴的反倒是景行他爸,景林辉。态度一改平时面对自家孩子时的不怒自威,和煦热情得仿佛季容才是他亲生儿子,至于景行景延暂时都要靠边站。

        景林辉此人五十有三,最大爱好是空闲时间小酌几杯,还不爱一个人闷头喝,嫌没劲儿,总想找个人陪他。因此,景林辉平时也有意训练俩儿子的酒量,只可惜兄弟二人在这方面出奇地一致,十度以上的酒必定一杯倒。季容是这几位年轻人里,唯一能陪他喝酒的人。

        只喝酒还不算完,季容还擅长说些俏皮话,一开口就能把老头儿哄得高高兴兴。景林辉总觉得这孩子长得好,嘴又这么甜,整天能说会道的,活该讨人喜欢。

        今天景林辉特意从家中酒窖里取出一瓶陈酿,五十三度,香飘十里,酒体也丰满醇厚。但别管什么酒,景行景延注定无福消受,这俩人只能喝一个杯底的量。景林辉为季容多倒了些,季容接过酒杯笑道:“叔,最近又剪头发啦?看起来特精神。”

        景林辉不仅剪了头,还焗了油,自己瞧上去起码年轻七八岁,被人这么一夸更是喜上眉梢,顺势摆出一副要敞开唠的架势,率先挑起话头。刚巧季容近日里也心烦意乱得很,正愁诉苦没人搭腔呢,便和景林辉你来我往地聊起了天。不知怎的季容说到季铭义开始催他结婚,言语间隐含埋怨意味,景林辉静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才笑着开口:“你才多大,早着呢,老季着什么急。”

        闻言,季容自嘲地笑笑:“再过一个多月我也二十七了,哪还是小孩。”

        “你自己对这事怎么看?”

        “我……说不上来,”季容摇摇头,艰难道:“有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我能决定的……叔你现在还会问我怎么看,我爸才不在乎这个,我怎么看在他眼里什么都不算。”

        季容又说:“他想让我和邹振庭的女儿订婚。”

        景林辉顿了顿,沉默许久。

        对于季铭义,景林辉了解更甚。季铭义其人相处起来随和幽默,实际上极有野心,内里憋着一股狠劲儿,时时刻刻想要不断地往上爬。和现在的光鲜截然相反,季铭义早年出身于西南山区,家境清寒,靠着学习刻苦和脑子聪明考取当年高考的省状元,在b市h大里与陆雪彦结识。当时陆家在b市风头无两,陆雪彦又是独女,其身份地位可见一斑。其他人嘴上不予置评,私底下却心知肚明,季铭义跨越阶级百分之九十要靠他老婆,往直白里说,充其量算个赘婿,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直到再后来陆雪彦坠楼自杀,季铭义并未续弦,这段婚姻便更添几分耐人寻味的色彩。

        季铭义当下给季容安排这么一出,堪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酒过三巡,二人皆隐隐显露醉态,景林辉将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深深地叹一口气:“季容,叔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刚才问你什么看法其实也是想说,这种事根本没办法将就的,我们一家都更希望你能找个真正喜欢的人过日子。”

        季容有一阵子没沾酒,猛然灌下去好几杯度数这么高的,一时间头有些发昏,但还是听见了景林辉的这句话,也知道是为他好。听见“喜欢的人”四个字,整颗心脏就像被细小的针反反复复地扎,痛感细细密密,难以忽视,也并不鲜明。

        “我没什么喜欢的人,季铭义怎么安排无所谓。”季容语气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件既定事实。

        半晌后,他低下头去,无措地咬咬下唇,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是说:“谢谢叔。”

        一场家宴结束,已临近晚九点,季容刚要帮忙一起收拾餐桌,就被景林辉打发去了客厅:“你还是和年轻人一起玩儿去吧。”

        季容便瘫回沙发上,问景行:“一会儿还有什么安排?”

        “方巍在塔希提开了个局,”景行说,“我不太想去。”

        塔希提同样是罗骏名下的一所欢场,命名来源于一座南半球岛屿,更是因为产自那座岛上的塔希提黑珍珠。这家会所打出的名号也同它的名字一样,像嵌在b市的一颗黑珍珠,永远熠熠生光。

        景延突然探出头:“哎,我想去!我已经成年了——”

        景行什么话都没说,仅仅只用一个眼神一扫,景延便噤了声,悻悻然地缩回头,重新抓起ps5,小声嘟囔道:“不去就不去嘛……”

        “去也没什么,人家好歹也是想给你庆生嘛,”季容揉揉额头,开口对景行说:“你就当赏个脸呗,我陪你去。”

        季容又看向景延,含醉一笑:“你以后要是想去直接跟我说,我带你去啊。”

        景行不情不愿地在群里应答一声,而后反问季容:“不是我说,你怎么不回家?最近家里不是有人等了么?”他还记得季容曾经无意中提过一次,他和沈卿安在同居。

        可是他并未等来任何回复,更捉摸不透自己这位发小整天到晚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权当季容在耍酒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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