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郎骑竹马来
“当真是晦气!”
夜色中,两名妇人匆匆路过舒府大门,其中一名较年轻的,抬头张望了眼挂在牌匾两侧的白幔,不悦地抱怨了一声。
今夜乃冬至佳节,她们途经此处本是为了抄近道回家,谁料撞见这等晦气事物。
“行了行了,嘴下积德。”旁边的老妇推了推她,轻声劝道,“人府里刚没了人,也是正常。”
此时一阵凉凉夜风袭来,吹得白幡飘动,发出哗啦响动,在浓重夜幕中显得诡异无比。两人猛地打了个寒颤,相视一眼,不约而地向前方狂奔而去。
不等两人跑出几步,那年轻妇人就“哎哟”一声,重重跌倒在了地上。随即,她耳边传来低沉笑声,距离之近,仿佛她只要一转头,就能和黑夜中不知名的怪物来个亲密接触。
她又惊又怕,扯开嗓门:“有鬼啊!”
那老妇人也听到了咯咯笑声,再被她这一吓,不禁双腿发软浑身颤抖,险些也要跪地。
可下一瞬,那笑声转为了略带稚嫩的男音:“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黑暗中的影子站起身,跳到了月光能照耀到的地方——原来是名蓬头垢面的小乞丐!
年轻妇人见来者是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同时气焰骤生:“臭小子,你大晚上的装神弄鬼做什么!”
小乞丐摇头晃脑地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一蹦一跳回到了角落中。
老妇搀起年轻妇人,显然不想再多做停留,可那年轻妇人腿下生风,嘴中却不依不饶。
“真是犯了大忌了!好好的冬至,遇到这种事”
两人渐行渐远,话音也飘散零落在风中,再听不清了。
而那小乞丐眨巴着眼睛,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炷香后,舒府的大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名身着素色斗篷的清瘦女子走了出来。墨色长发松松挽成一个髻,大半张脸都隐在帽兜下,只隐约露出一点尖下巴——这是舒府大小姐,舒酒。
舒酒端着一只小碗,葱尖般白皙的指头被烫出了一点绯红。
她几步走到小乞丐面前,将碗递向他。
碗中盛着元宵与热汤,两者都是热腾腾的,于是一同散发出热气,在寒风中格外诱人。
小乞丐笑嘻嘻地接过碗,“多谢舒小姐!”
舒酒垂眼扫过对方蓬乱的头发,褴褛的衣衫,不动声色道:“你方才又淘气了?”
“舒小姐听见了。”小乞丐捧着碗,一吐舌头,“是她们先说坏话的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只是腿酸,伸了伸罢了”
方才年轻妇人的跌倒,很大原因是出于小乞丐“无心”伸出的腿。
小乞丐悄悄抬起眼,亮晶晶的眸子隐在脏污乱发下,掩去一点锋芒。他预备着听到舒酒的责怪。
然而舒酒竟是不易察觉地笑了。这笑不是好笑,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也不知是嘲人还是嘲己。
“说坏话说坏话的,可远不止她们。”
舒酒换了个双手环胸的姿势,呼出一口寒气。
她的父亲——舒府的当家人——舒竹君,在一月前逝世了。
舒竹君虽然走了,可留下了大笔丰厚家产:田地、房屋、铺子,数不清的玉石书画、古董器皿,还有一大一小两位小姐。
是的,舒家没有男性继承人。
也正因此,舒家无端冒出了许多亲戚,有穷有富,有新有旧,然而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目的:预备着来舒家吃绝户。
再有点野心的,竟然打起了舒酒的主意——若是能娶舒酒为妻,便能理所当然地占有舒家财产。且不说唾手可得的财富,就是舒酒本人,也是位难得的美人,是很能引得男子窥觊的。
总而言之,这是笔只赚不亏十分划算的好“买卖”。
然而舒酒并非傻子,她虽然是娇养的大小姐,却断不是没有心眼、没有手段的孱弱女辈。
所以,舒酒在与众亲戚的周旋中并未落了下风。至少,暂时保住了舒家的大部分钱财,还有她自己。尽管过程艰难,废了不少心思。
“舒小姐,你心情不好?”小乞丐已将碗中元宵吃了大半,此时正在嚼着一枚芝麻馅的。
“一般。”舒酒随意答道,也不知是不是实话。
小乞丐借着乱发的遮掩,打量着舒酒。因为他是仰视,所以反而能由下而上看清舒酒的容貌。
舒酒的唇角生得微微向下,好在并不显苦相,反而给她平添了几分清冷气。再加上她平日喜欢略略扬起下巴,就更多了点生人误近的味道。
“舒小姐,你真好看。”小乞丐捧着空碗,语气是孩子气的认真。
舒酒歪头瞧他,忽然伸出手,拿过那只空碗:“想再吃一碗,就直说。”
说罢,她转身回府,准备再盛一碗给小乞丐。
小乞丐注视着舒酒的背影,暗暗嘀咕:“我说的可是实话。如今这样,好像我在拍马屁似的!”
他觉得舒小姐不仅外表美丽,内心亦良善可亲——不然怎么会隔三差五赏他吃食呢?
虽然舒小姐常常从他这打听些消息,两人之间也算有交易。不过小乞丐身处江湖,本就消息灵通,而这些消息可以换好几顿饱饭,简直不要太划算。
在他心里,舒酒就是天字号第一大善人,所以他不仅要为舒酒提供消息,还要替她教训坏人。当然,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小乞丐缩了缩身子,乖乖等待着舒酒,还有元宵的到来。
很快,舒酒就端着一只海碗走来,碗与小乞丐的头脸一般大,里头加倍的元宵足以填饱他的胃了。
“快吃吧,时候不早了。”
夜如泼墨,明月高悬,确实不早了。
小乞丐听话地点点头,正要低头抿口热汤,却忽然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还有车轮滚过地面的辘辘声。
他抬起头,同舒酒对视了一眼,二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与疑惑。
谁会在冬至的夜晚,如此急促地策马过街呢?
不等二人有所反应,一辆华贵的马车就停在了前头不远处,却因为角度问题,坐在外头的车夫并未发现黑暗中的二人。
车夫抬头看了看舒府牌匾,确认无误后,才凑近马车帷幔轻声道:
“衡公子,舒府到了。”
一名男子应声下车,虽然在黑夜中看不清长相,但光看身材,也是个高挑匀称的主儿。
他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走起路来却丝毫不受影响,脚步沉稳且有力。
这位衡公子行至舒府大门口,也抬眼扫视了一下舒府牌匾,目光还在白幔上停留了一会。
末了,他收回目光,抬手准备叩门。然而当手快要触到门扉的那一刻,他又收回了手,转而拢了拢自己的大氅,似乎想要稍稍整理一下仪容。
这情景落在舒酒眼中,就觉得怪好笑的——一个男子还怪爱美的。
于是她不动声色,继续观察。旁边的小乞丐也很有眼色地陪她不动声色,尽管,他眼底藏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待衡公子将自己整理完毕后,才拉住辅首,叩响了舒府大门。
“哐哐哐——”
辅首的金属圆环敲击在厚重的木质大门上,发出沉闷声响,在寂静夜晚中格外清晰。
衡公子垂下手,开始耐心地等待。
然而等了许久,舒府的大门也还是紧锁着。
隐在黑暗中的舒酒勾了勾嘴角,对此毫不意外。这几日,她以过节为由,将家中的仆人遣散了大半,只留下了足够忠心的几个,还对他们下了命令——她不在时,不管何人敲门,都不要开。
衡公子吃了个闭门羹,却并不恼怒,又抬手叩了三下门。力度依旧是温和有礼的,并没有因为急躁而更用力些。
他又好整以暇地在原地等了半柱香的时间,竟然还是没有半分要走的样子。
舒酒清了清嗓,“粉墨登场”了。
“公子久等了。”她一边说,一边从暗中走了出来。嘴角还噙着温和的笑,乍一看倒是个可亲的模样。
衡公子循声转头,就看见了款款而来的舒酒,他神情微微一动,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十分有礼地行了个拱手礼,衡公子轻声道:“见过舒姐姐。”
舒酒被他喊愣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同时她的大脑飞速旋转——自己何时有了个这么大的弟弟?
然而她不露声色,也端庄地回了个礼:“公子有礼。只是这声姐姐”
衡公子笑了,笑得人畜无害:“姐姐不记得我了?我是京年,衡京年。”
衡京年,这个名字落在舒酒耳中,让她的记忆泛起了涟漪。这个名字很耳熟,然而年月太久,有了模糊感。
只朦胧记得衡京年是自家父亲从外头带回来的,还有她与衡京年在十岁之前,确实是一对很好的玩伴。
她也笑了:“原来是京年弟弟,多年不见,有些面生,你可不要怪姐姐。”
她面上得体,心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父亲一死,这位义弟就冒了出来?只怕是没安什么好心,也同别的亲戚一样,是奔着吃绝户来的!
然而腹诽归腹诽,她表面依旧做那温柔大姐姐:“义弟远道而来,一定还没用晚膳吧?”
衡京年微微一颔首,动作是谦和有礼的,但面上还带着少年郎的青涩。
舒酒做了个请的手势:“大门没有上锁。”
衡京年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抬起手臂稍微发力,大门就“吱呀”一声洞开了。
舒酒率先迈步而进,留了个背影给衡京年。衡京年也预备着抬腿进门,然而下一秒,他忽然扭过头,眼神锐利如鹰隼,一下就擒住了躲在晦暗角落的小乞丐。
他知道对方也在看着自己,于是唇角缓缓勾起,食指轻按于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动作很快,除了他和小乞丐,没有第三个人看到。
随即,他就如无事人一般,真正踏入了舒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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