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花灯节
当日的晚宴开席之前,陆国丈宣读了两道圣旨,崇华帝对定国公的封赏都在大家意料之内,倒是他对这位身份敏感的侄儿格外大方,不仅赐了亲王爵位,封地也是富甲一方的西楚。
西境军的将领们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个清瘦的少年领旨谢恩,各怀心思。
先帝与元后感情很深,因此对建章太子李翊偏心偏得满朝皆知,李翊尚在襁褓中就被封为了储君,他的独子李晔更是从小长在皇祖父膝头,十岁就跟着旁听朝政,而一干皇叔们却被先帝严令不得参政。就说当今的崇华帝,做四皇子时没有捞到一天入朝听政的机会,成日里斗鸡走狗,一副要混吃等死到底的架势。
只能说造化弄人,李家掌权的人死的死,被俘的被俘,昔年无人注意的四皇子接过了大周的江山,被寄予厚望的皇太孙如今却俯首称臣。
宋濂面上八风不动,桌下的手却探过去,碰了碰定国公的手。
姜淮眼睛一瞪,佯怒道,“登徒子!”
宋濂嘿嘿一笑,“大好的日子,国公爷为何不高兴?”
“乌赫人还在苟延残喘,谁心里都不松快,但是我看陛下是必定要受降了,没有回转的余地,”姜淮叹口气,“放虎归山啊,乌赫剩下一万多人里面有一半都是蛊奴,日后怕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姜淮原本已经下令,霄云骑在甘州休整两日后,即刻对盘宁发起攻城战,随后追至其王庭,直接灭了乌赫人的主力,令其几年不得翻身,为北伐荡平后顾之忧,为此还调动了晋远侯麾下的一万重骑兵。
没想到赫术投降得这么快,而崇华帝磕绊都没打一个,欣然受降。
“赫术是你的手下败将,那些怪物数量也有限,有什么可畏惧的?至于陛下接受投降,也在意料之中,”宋濂刨着米饭,含糊不清道,“你少骗我,你分明是在担忧皇太孙——如今是楚王殿下了。”
姜淮望了一眼坐在上首的陆国丈陆方,轻声道,“你曾是顾大学士的门人,应当知道我为何担忧。”
宋濂放下饭碗,随手抹了抹嘴,“顾老也心疼那孩子,前日老爷子来了信,只道先顾好楚王殿下的身子,其他的以后再说。”
姜淮举起杯子挡住自己的脸,轻不可闻道,“就怕朝中的其他人没有顾老的耐心啊。”
定国公虽然平日里没什么架子,有时候甚至有点不着调,但如今是战时,他以身作则,滴酒不沾,于是一干将领也都不碰酒杯,众人以茶代酒匆匆客套了一番,宴席便散了。
后面几日,因蛮族投降,城中的气氛松快了许多,定国公有一日练兵归来,不经意朝长街上的夜市扫了一眼,忽然福至心灵道,“今日是不是花灯节?”
战事一起,他都差点忘了这个节日。
花灯节原本是邻国大宛的节日。十几年前大宛国被摩苏部落所灭,数十万人被坑杀,流亡的宛人也被一路围剿,逃到了甘州城外,当时正在甘州练兵的姜淮见他们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生了恻隐之心,收留了这一千多人。
大宛的花灯节由来已久,宛人心灵手巧,花灯做得精巧无比,曾经有大周世族不远千里托人去大宛采买。这些流亡的宛人来甘州后,因思念故国,便在花灯节这日做了许多花灯,淳朴的甘州百姓可怜这些宛人,又见花灯着实精美,便纷纷来采买,家家争奇斗艳,久而久之,甘州、雍州与淮都等边塞重镇也过起了花灯节,每逢这一日,城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前些时日乌赫大军来犯,定国公守城十日,令大多数百姓都撤了出去,如今战事告捷,散落在雍州淮都等地的百姓们又拖家带口地回来了,而今亲人无恙,家园尚在,在这样的佳节,长街上人来人往,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姜淮在满街的灯火中策马回府,在门口就高声喊道,“兔崽子们,快出来!爹带你们看花灯去!”
不得不说,定国公哄孩子很有一套,姜宛和姜念一见那些精美绝伦的花灯就乐得一路上蹿下跳,最后停在了一个品类繁多的摊位前挑选起来。
姜淮笑着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这对双生子,回过头对旁边的李晔道,“殿下不去挑一挑花灯么?”
李晔微微一怔,“不必了,我已经快十五岁——”
“在三十五岁的人面前谈年岁,殿下不厚道啊,”姜淮笑道,“大周的男儿二十才行加冠礼,在此之前都是孩子,不瞒殿下,臣十五岁时还在因为逃学被先父追得满街乱窜呢。”
李晔闻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花灯璀璨,绯色的光影投在少年深邃的眉眼上,无端让姜淮想起了故人。
“不知有没有人说过,您长得很像太子妃,”姜淮轻叹一声,“她若是在天有灵,见您平安归来,应当很高兴。”
“有的,不少人说我长得像母亲,”李晔顿了顿,“也有不少人跟我说,您跟父王曾是好友?”
“不敢,”姜淮先客套了一句,随后带着几分怀念道,“建章太子为人仁厚,又不失勇毅,建章二十三年,乌赫第一次进犯大周,大军一度兵临上京——那时上京还不是国都,但也是重镇,太子正好在上京巡视,他断然拒绝逃离,直言身为储君,岂可弃臣民于不顾?于是他带着五千守军,在粮草几乎断绝的情况下苦撑了六天,直到臣带霄云骑赶到才解了危局。臣去的时候发现,太子把自己的口粮省给了城守家的小孙子,堂堂储君,竟然饿晕在了城楼上。”
“建——父王心地仁善。”李晔轻声道。
“建章太子和我都觉得,孩子就是孩子,大人应该护着他们,哪怕这个孩子觉得自己经历得足够多,没把自己当孩子了,”姜淮声音很轻,“殿下,臣知道,您对先帝临终时的诏命有疑虑。”
李晔脚步一顿,抬眼看向那手握重权的将军。
“其实殿下聪敏过人,应当也猜到了,”姜淮平静道,“先帝临终前,的确是要把皇位和镇灵司都传给您这一脉的,此事今上也知道。”
李晔垂在身侧的手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乱世飘摇,储君和皇长孙迟迟不见踪迹,甚至不知生死,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姜淮停住了脚步,目光沉沉,“臣想告诉殿下,的确有很多人因为您的归来蠢蠢欲动,有的是因为忠诚,有的是因为野心,但是他们都忘了,您还不到十五岁,羽翼未丰,走错一步便是深渊万丈。”
他忽然上前一步,按了按少年的肩头,“建章太子跟臣说过,您幼时曾捉了一只蝈蝈,很是喜欢,但是蝈蝈想逃出笼子,拼命去冲撞,几乎要撞死在里面,您虽舍不得,还是把蝈蝈放走了。您父王私下便说,您是个仁善的孩子,若是以后担不住这江山,做一个闲散王爷也是好的。”
“国公爷,您的意思是——”李晔低声道。
“不必被他人的野心裹挟着走,您的父王只希望您一生平安顺遂,”姜淮定定看着他,“也不必忧心身家性命,臣在一日,便会护着您一日。哪一日臣不在了,殿下您也长大了。”
四周花灯如昼,李晔微垂着眉眼,神色晦暗不明。
“爹!九哥!”姜宛朝他们挥手,“快过来,这有一只大宛玄鹰的花灯!”
“来了!”定国公对李晔眨眨眼,“殿下,快去吧。”
“好。”李晔笑了笑,朝姜宛走过去,俯身看她挑中的那一只玄鹰的花灯,那鹰作翱翔之态,威武得很,就是一双灯笼似的大眼有些出戏,气鼓鼓的样子,李晔不自觉就想起姜宛生气时那瞪得又大又圆的眼睛,嘴角微微一提,摸摸姜宛的头,“你为何喜欢这个?”
“威风啊!”姜宛不假思索道,“小时候,我娘就爱给我做这样的花灯,她说大宛国的玄鹰一生可行万里,最是自在,希望我和阿念也可以像玄鹰一样,自由不驯。”
定国公走上前来,听到女儿的话,轻不可闻地叹口气,随后示意护卫付钱给摊主。
摊主难得遇见这么大方的一行人,一边将那花灯包起来,一边笑道,“贵人好眼光,玄鹰曾是我们大宛王室的图腾呢。”
摊主似想到了什么,又叹口气,“当年故国蒙难,皇室王公大多没能逃出来,最后还是穆林王的女儿朝华郡主带兵突围,护着我们这些人一路逃难到了大周,这才保留了最后一丝宛人的血脉。”
姜淮静静听着,见姜宛欢天喜地地接过那只玄鹰花灯,目光悠远,伸手在女儿头顶摸了摸,没说什么。
“这个故事我听过,”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不过宋朝华那时已经不是郡主了,她作为穆林王的独生女,在穆林王战死后便承袭爵位,是大宛最后一位女王公,当年以骁勇善战闻名,可惜逃亡途中受了重伤,到大周后不久便病逝了。”
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姜宛手中那盏玄鹰花灯,“走了半条街,就属这家的花灯做得最有神韵,哟这大眼睛!还有点可爱!”
这少年生得十分俊美,身着一袭绯色锦袍,在人群中十分出挑。
姜宛好奇地看过去——大周重礼,世家子弟多穿素色衣衫,她还是第一次见男孩子穿绯色,偏偏这衣服在他身上十分合适,有种别样的风流姿态。
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人,正是兵部尚书宋濂。
“老宋,这位是?——”姜淮有些惊讶地看过去。
宋濂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见到姜淮时像是见了救星,立刻将少年领过去,“哎哟你们也在,太好了!来,这是晋远侯世子宁彻,我看他跟你家的孩子们年纪相仿,你便一块带着逛吧!”
姜淮这才想起来,算算日子,晋远侯和他麾下的一万重骑兵今晚应该到了,只是没想到晋远侯居然把儿子也带过来了。
宁彻生了一双多情的凤眼,看人时总带了三分笑意,见到姜淮后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随后笑道,“晚辈早闻国公爷威名,心生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听说花灯节很是热闹,故而慕名前来。”
姜淮对后辈向来和蔼,对着这位嘴上抹了蜜的后辈,心里就更是受用,同宁彻寒暄了好几句,听说他今年刚满十三岁,便将他介绍给自己身后的孩子们,“你们几个年龄相仿,正好能玩到一起去。这位是楚王殿下,这俩是我家的,阿宛和阿念。”
见宁彻走向李晔等人,宋濂这才抹了一把汗,将姜淮拉到一边,“可算是把这小子给打发出去了!听闻晋远侯也是怕这儿子在上京兴风作浪,只好捏着鼻子一起带了过来,结果他一来就说要去巡营,把这魔星扔给了我,一路上没把我给烦死!”
“这不挺好一孩子么?”姜淮奇道,“我看着很懂事啊。”
宋濂糟心地看了他一眼,“你怕是被这小子奉承得有点飘,我同你讲,你太久没回上京,没听过这位小爷的名头,从他会下地走路起,那可就没消停过,日后且看着吧!”
这一头,魔星正笑容可掬地看向姜宛,啧啧赞叹,“妹妹的玄鹰花灯真好看,做得活灵活现,当真是好手艺。”
他着实当得起眉目如画这四个字,笑起来更是令人觉得如沐春风,姜宛自小就喜欢长得俊俏的男孩子,不然也不会在众人都害怕李晔时,她就因为李晔那张脸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时不时地就去看人家。
可惜九哥性子冷,平时喜怒都不在面上,更别说这般含笑望着别人了。
美色在前,十岁的姜三小姐早早体会了一把色令智昏,脑子一热,大大方方地递给他,“送你了!”
一旁的李晔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宁彻眉眼一弯,摆摆手,“怎么能一来就横刀夺爱呢?我听人说,前面有家可以用□□定制花灯,转到哪个做哪个,咱们去看看吧!”
他初来乍到,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快摸清楚了这种好玩的地方,可见在玩乐一道上,宁世子天生就是个行家。
一行人跟着宁彻东拐西拐,不过一会儿,还真找到了那个店面,店面不大,装点得倒是雅致,门口聚了一堆人。
一位穿着宛人服饰的老者朝众人拱拱手,“今日客满,我家主人不再做花灯了,各位请回吧。”
四下顿时一阵失望的议论声。
“宋彦师傅每日只接待三位定制花灯的客人。”
“他的手艺传到了上京,不少世族都派人来买,昨日来的那位管事听说就是吏部尚书袁方派来的呢!”
宋濂听到这里,“嚯”了一声,“我没听错吧?袁老贼最近焦头烂额,还有闲心派人来买灯,啧啧,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也真是讲究。”
“别把我带上,我也是个糙人,”姜淮看了一眼那帮小少年,除了楚王李晔一副淡淡的模样,其他三个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门口,他笑骂了一句,“没出息!也罢,就让你们高兴高兴。”
他唤来一个霄云骑,低声吩咐了几句,这霄云骑点点头,上前找到了那位老仆,向他亮了亮什么东西。
老仆眼神一变,直直朝这边看过来,竟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他踉跄着穿过人群奔过来,一见姜淮就要拜下去,被姜淮一把扶住了。
“彦师傅,别来无恙?”姜淮低声道。
“托您的福,好得很,好得很——”老仆抬起浑浊的老眼,目光落到了姜家兄妹身上,眼中竟有泪光,“都这么大了。”
姜淮扶着他往前走,“今日佳节,向您老讨几盏花灯。”
“应该的!快,快进来!”老仆连忙把他们往屋里请,等在门口的人群中有人不乐意了,高声道,“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旁边有人看清霄云骑的装束,反应过来什么,拍拍他,“嘘,那是定国公啊!”
那愤愤不平的少年人一愣,“定国公?那他也不能仗势——”
“你还年轻,不知道当年的事情,”旁人叹口气,“宋彦师傅和其他宛人们能有一条活路,都是因为定国公放他们入了城,又带兵与摩苏追兵对峙一天一夜,这才让他们死里逃生,国公爷仁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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