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黎绯最终接过了那支笔，却不准备签下自己的名字。

        大抵看出了她的踌躇，缄默的男人难得地开了口。

        “如果你想走这一条路，退出《闪耀的你》之后，我会为你提供更好的平台，更高的起点。”

        “选秀的舞台配不上你，我不想再看到，你站在台上等待被打分的样子。”

        “你知道的，”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从高高云端悠悠飘落的雪，“这很……不弗吉尼亚。”

        黎绯怔了怔，心情有点微妙。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一开始，黎绯确实有些不习惯穿书前后的落差，但适应之后便接受良好，而且……即便是弗吉尼亚本人，也不会在意的。

        毕竟，弗吉尼亚在时代不公的毁誉冲击下，依然能够借助笔下人物之口，道出“therearepeoplewhowillappreciatewhatihavedonebuttherearealsopeoplewhowillcriticizeme,ultimately,historywillhavethefinalsay（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这样旷古烁今的名句。

        或许在追名逐利的商人眼里，明星艺人不过是精美的商品。

        但黎绯并没有将自己视作商品，她珍爱着每一个舞台，像对待艺术作品一样精心打磨。

        然而，不论前期付出多少心血，最终面对市场的反馈时，她都会放平心态。

        她热爱自己的梦想，但是没道理以此去绑架观众，要求他们为她的梦想买单。

        不过，结合出身背景和成长环境，她也能理解尹勋的想法，只是无法认同而已。

        顾瑾瑜微讶，这些略显多余的解释，并不符合尹勋的一贯作风。

        男人眼睫低垂，仿佛已经是一再放低了姿态。

        但当他抬起头，黎绯便看清了他眼底的势在必得。

        黎绯很熟悉这种眼神。

        曾经很多人都用这种眼神看过她，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她从未改变。

        通往既定的目的地，有很多条路，殊途同归。黎绯拒绝吃多余的苦，却也从未想过走捷径。

        因为捷径的表面下，或许是代价更为高昂的歧路。

        待在大众视野范围内，被点评被打分，哪怕是给出一个难堪的分数，她也会欣然接受审美的差异和市场的选择，而比起这些，黎绯更不愿成为某一个人私有的收藏品。

        没有话语权？

        那她也要争取话语权。

        紧握着手中的钢笔，黎绯确认了，尹勋的确是喜爱弗吉尼亚的。

        这支钢笔，来自德国百年奢侈品牌推出的致敬艺术家系列。尹勋递给她的，是纪念弗吉尼亚六百年诞辰的全球限量款。

        笔身独特的镂空造型，源于弗吉尼亚巴黎故居带来的启发灵感，黎绯细细摩挲了两遍。

        从这里，开始破局吧。

        少女将合同搁置到一旁，翻开了随身携带的速写本，提笔后，她稍作一停顿。

        最终，黎绯还是忍着，在“你”字下面加了一个心。

        不要硬上，放低姿态。

        想想原著里的那些情节，囚禁小黑屋强取豪夺连环套餐，她还不想尝试激怒男主的后果。

        如今她已经站在了钢丝索上，稍有不慎，就会滑向虐恋的边缘。

        寂静的室内，只听得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尹勋微微晃神了片刻。

        少女已经举起了速写本。

        ——您听过哈德里安的故事吗？

        尹勋眉梢一挑：“普布利乌斯？”

        普布利乌斯·埃利乌斯·哈德里安，罗马帝国安敦尼王朝第三任皇帝。

        黎绯颔首，翻开了下一页。

        ——有没有人说过，您很像哈德里安？

        顾瑾瑜微微蹙眉。

        虽然对罗马史并不精通，但著名的哈德里安长城他也有所耳闻。

        在哈德里安的统治之下，罗马帝国版图扩张，到达鼎盛的黄金时期。帝王的功过是非一向是充满争议的话题，但总体而言，历史对这位君主的评价很高，将其列为五贤帝之一。

        类比创立了一整个商业帝国的尹勋，似乎……也是合适的。

        但顾瑾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尹勋则是淡淡一笑，心下了然。

        既然少女说的是“哈德里安的故事”，那么她所指的，便不是史书，而是弗吉尼亚笔下的那个故事。

        他想，他懂她的意思了。

        史学家常常立足于罗马人的角度，一味歌功颂德，但弗吉尼亚的书写，却是反过来站在了，被暴力镇压以及迫害的犹太民族。

        她在指责他，是个暴君。

        “有没有人说过，您很像哈德里安”，真正的意思其实是，“你知道吗，你是一个暴君”。

        尖锐的矛头，直指他。

        想通了这一关节，尹勋没有生气，反而有点新奇，就像没有做足准备时，被初次领养的小猫，挠了一爪子。

        他觉得，或许是今天的阵仗，吓到了少女。

        尹勋料想，来的路上，顾瑾瑜应该对黎绯说了些什么。至于琳达，作为秘书，她逾矩了。他会考虑重新安排她的工作。

        “我认为，为了采撷胜利的果实，过程中付诸的手段并不重要。”

        这是父亲从小教给他的道理。但必要时，尹勋也愿意采取怀柔政策。

        顾瑾瑜第一次见到尹勋态度如此柔和与耐心。

        “我想知道，如果我是哈德里安，”男人顿了顿，“你愿意成为安提诺雨斯吗？”

        安提诺雨斯是深受皇帝哈德里安宠爱的美少年。

        黎绯微微吸气。

        她是真的怀疑，尹勋的英文名字是不是真的叫alexander？

        亚历山大大帝常用《伊利亚特》中的古希腊英雄阿喀琉斯自比，他的挚友、恋人、也是辅臣，赫菲斯提昂，则时常自比为神话中阿克琉斯的伴侣帕特洛克罗斯。

        黎绯承认，这是一段佳话，但不适用于当前的情况。

        ——当亚历山大大帝想要成为阿喀琉斯时，他的赫菲斯提昂其实未必愿意做帕特洛克罗斯。

        担心这句话太过委婉，黎绯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安提诺雨斯是犹太人，他还会愿意跟随哈德里安吗？

        最后一个问号画出来的时候，黎绯情不自禁地想，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却想要将她纳为版图之一，他们之间的对立程度，根本不下于古罗马皇帝与征战下流亡的犹太人。

        不，为什么流亡的是她？

        如果她是安提诺雨斯，那么她宁肯把哈德里安一起拽下尼罗河溺亡！

        看到这句话，尹勋明白过来，少女并不是会依偎在他腿边撒娇的猫咪。

        男人总是漫不经心的浅淡眼眸，终于浮现出了不一样的情绪，俊挺的眉梢也蹙了起来。

        但和黎绯预想的，被拒绝的羞恼和愤怒不同。

        那高傲淡漠的神态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下意识的迷惑。

        等他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竟然被拒绝了之后，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惊与错愕。经过思索却不得其解，呈现出一片茫然之色，柔软得，几乎接近于无辜。

        哪怕黎绯知道他并不无辜，这一刻也不免微微有些动容。

        比起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霸总，还是这样的男主比较可爱一点。

        这让黎绯想起了自己现实中养的猫，一只血统名贵的挪威森林，除了她谁来讨好都不予理会。偏偏每个人见了，都爱用逗猫棒和猫罐头逗弄一番，不出意外总是碰了一鼻子灰。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一个同事来黎绯家里取文件，高傲的猫咪第一次主动凑过去，结果对猫毛过敏的小姑娘退避三舍，落荒而逃。

        那时候，她的猫也是和尹勋如出一辙的反应。

        冰蓝色的猫儿眼瞪得浑圆，透出些懵懂和迷茫，以及，“这个人类居然拒绝了我”的不可思议。

        黎绯那时候心里简直笑翻了，面上却要努力克制着上扬的嘴角，去安抚内心受伤的小猫咪。

        不可以笑出来喔，不然，保不齐傲娇的猫恼羞成怒。

        对了，她的猫，名字就叫做alexander。

        而此时此刻，对面的男人抬起下颌注视她，眼角微微上扬，像极了一只高傲不驯的名种猫。

        “我是不是应该，把它理解为拒绝？”

        气氛骤然凝结。

        黎绯叹息，果然，男主才没有她的alexander可爱。

        虽然瞳色浅淡以致显得分外冷漠，但尹勋的眼型其实是桃花眼。

        而当他微微眯起时，这弯柔和的半月，却犹如一把最锐利的刀锋。

        空气中隐隐透出危险的硝烟味，只待一小蹿明火，即可点燃爆炸。

        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存在，臣服是第一本能。

        然而黎绯硬生生战胜了本能。

        既然在他的生活中，迄今为止未尝败绩，那么，她愿意填补这个空缺，充当这人生第一次的滑铁卢。

        ——我其实呢，并不介意拖着您一同体验尼罗河的河水：）

        安提诺雨斯在陪伴哈德里安巡逻埃及时，跳下了尼罗河，为这段爱情画上浓墨重彩的终笔。而失去恋人的皇帝，陷入疯狂，不惜神化挚爱，下令全城将其奉作神明，引来诸多抗议，失了民心。

        顾瑾瑜倒抽了一口凉气。

        从刚才开始一直眉头紧皱的琳达，情绪则激烈得多，就差没把不识好歹写在脸上了。

        “黎小姐！你……”

        接下来的话，被尹勋轻描淡写的一个眼神阻止了。

        愤懑不平的秘书小姐哑然熄火。

        这一次的静默十分漫长。

        黎绯在心里数着分秒。

        半晌，尹勋缓缓开口。

        “这算是，威胁吗？”

        他的声线平稳，听不出喜怒。

        黎绯轻轻摇了摇头。

        她虽然走在最危险的钢丝上，但并不想坠入谷底。小黑屋暂且不谈，得罪了大老板，单单封杀雪藏这一项，也够她折腾的。

        他有句话她同意一半，手段的确不是最重要的，如果示弱能够达成目的，她也可以。

        ——我是在向您请求。

        ——请求，哈德里安并未赋予安提诺雨斯的权利。

        那是拒绝的权利。

        尹勋用全新的目光审视着面前貌似柔弱的少女，终于发现，她的骄傲，她的锋芒，并不比他少。

        她向他请求拒绝的权利，却预先将他驾到了一个无法拒绝她的高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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