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囹圄·下
被寂静包裹的时间朦胧无息地流逝,两道交错不一的脚步声忽从远处隐隐传来,并于某一刻皆提速加快。
不久,一个气度不凡、身着玄底白金流纹锦服的中年男子率先出现在游鸿面前。一双深邃的眼睛先是似有所觉地望向牢内上方,随后便移至倒地的少女不再容有他物。
数息后,之前离开的那名青年匆匆赶至。他见到被中年男子扶进怀中的少女先是奇怪,再是惊愕,瞪大了眼睛对游鸿愤恨问道:“你这个该死的人族对我们小姐做了什么?”被刻意压低的声音搭配他此时的神情宛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没想到还真是!』游鸿暗叹自己的运气,站起身勉强摊手道:“我可是什么都没做。不信的话,你等她苏醒后一问便知。”
“你——”
“好了斗莫,他说的应该是真的。羽月她只是精神损耗所导致的晕厥,并无大碍。”中年男子出言制止道。已检查完毕的他此刻正用手掌轻抵羽乐的额头,其间隐约可见有柔和的光芒流转。
“可小姐好端端的怎会无故损耗精神?一定是这个人族意图不轨在先。”斗莫仍不死心,狠狠地盯着游鸿说道。
对此,中年男子也不恼怒,道:“斗莫,我知道你的父兄皆为保护族人战死于人族之手,我为他们感到骄傲。但我想,他们一定不愿见到你被仇恨蒙蔽的样子。如果这个人族真有歹意,羽月就不会只是单纯晕倒在这里了。哪怕戴着镣铐,这种距离下杀个无法反抗的人还是有办法做到的。”说着,中年男子有意无意地看了游鸿的手臂一眼。
徐徐的话语似冰冷的水浇在斗莫身上,立刻想起游鸿身上镣铐与自家小姐“特殊”的他直骂自己昏头,惶恐跪地道:“属下知错,请族长责罚。”
“下不为例。”
“是。”斗莫如获大赦地起身退至一旁,不敢再多加言语。他并非是在畏惧族长会不会怒施惩戒,而是害怕族长对自己感到失望,哪怕他只是一介小卒。
游鸿此时的目光显得有些游离,外面两人的交谈为他提供了不少信息。
『基本可以定论这里是异界,无需再抱有任何的侥幸……
至少存在两个智慧种族,自己当前所处的就是非人族的一方。
而根据斗莫的神态与对话的内容,两族近几年内应该发生过一场惨烈交战?不能排除当下在这个种族内部还存在许多像他一样、甚至更为过激的人……』
想到这里,游鸿就觉得一肚子憋屈,他一个货真价实的“外来户”非要遭受这种无妄灾,搞不好还要因此吃不少苦头甚至是有性命之危。
『自己要不要坦白?会不会被当成脑子有问题?要是这个叫羽乐的少女真的看见自己发疯的样子并在苏醒后说了出来……还是先暂且保留下来观察一阵吧。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区分出我的,衣服?头发?还是……眼睛?』
游鸿闪露一丝黯然。一开始,因为过于震惊和光线原因,他并未仔细观察过斗莫的样貌,还以为是同原来世界的人一样黑色头发褐色眼睛。但通过观察羽月和中年男子,他那异常的视力终究还是帮他发现了些不同之处——头发和眼睛乍一看皆是深色,但若有光线映照,便会呈现出一种梦幻的蓝紫色泽,宛如仲夏最为纯净美丽的夜空。
『她醒来后想必也是一样的吧?』游鸿偷偷看向羽乐闭阖的双眸,『想想也是有趣,我是「昼空」,她是「夜空」,真希望之后不会从其中再次见到那种「色彩」……』
视线悄然上移,停留在掌间柔光,『据中年男子所言羽月是精神损耗过度,原因会不会和这个有关?能量?技能?既然对她使用起码说明这个是有益的。不知道我这个「外来户」是否也有可能掌握?感觉会和「回去」有所关联。但前提是……』
游鸿的眼中倒映出中年男子专注的面容,『真没想到来的竟是一族之长!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我?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对人族的态度不同斗莫一样,自己似乎也给他留下了一点好的印象?如果以此为契机,自己该如何与他交涉?』
就在游鸿暗自思量时,羽月嘤咛一声醒转过来,被中年男子搀扶着站起。只见她清澈又蕴含疲惫的眼眸左右察观,最后停落在游鸿身上,隐隐浮现出一抹放心的神采。
“斗莫,你护送羽月回去休息。”
“是!”斗莫应声上前,“小姐,请。”
心知已无需留在此处,羽乐招中年男子侧耳过来,对他悄声说了一句便随斗莫离开,似是没有发觉这一亲昵举动为游鸿平添了一抹不安。
『应该不是什么对我不利的话吧?』游鸿惴惴想道,他刚才清晰捕捉到中年男子的脸色在羽月说完的瞬间变化了一下。
廊中回荡的脚步声愈渐低弱,中年男子如同初次见到游鸿般上下打量着他,不见喜怒的面容反让游鸿觉得心里阵阵发毛。
当四周完全静寂下来,中年男子忽然开口道:“自我介绍一下,戍夜星族族长,星岚。”
“啊?!”游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回道,“游鸿,人……人族。”
星岚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异色,温和道:“你不用紧张,我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说着,他微微眯起双眼,“当然,我想你也不会让我变成那样的人。”
游鸿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现实的情况远比他脑内预想的复杂,比如星岚久居上位的天然气场就让他在单独面对时感觉非常不适应。
“能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吗?就因为我是人族?”游鸿清楚自己的话术基本无限接近于零,所以早在之前就决定尽可能的简单直接。
“这算是理由之一吧。”
“什么意思?”
“昨天深夜,有人袭击了琼玄仙(灵)境。”
“不是我!”——这句瞬间冲到嘴边的话被游鸿悬崖勒马地咽了回去。虽然不知道这个一听就很不寻常的地方和戍夜星族的具体关系,但他知道如果让这句话跑出口百分百会招来星岚的误解。
星岚似是有意般微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在此期间月亮(银月)出现了两次异变。起先是逐渐被暗影侵蚀,而后不久又突然转变为殷红血月。
根据我事后查阅的族中古籍所述,暗影侵蚀应该和千年未现的月之衍兽有关。至于血月……我暂时还无从得知。”星岚说着又似是漫不经心地一顿,“当我赶到现场时,琼玄仙(灵)境正被从中心逐渐向外扩散的血色辉幕笼罩,现今更是已被完全封住了入口无法进入。”
其实星岚还隐瞒了部分细节,那就是当时境内外围寂静异常,寻不见任何人影,只残余少许还未消散的灵气。经他辨认,属性为月,与星。而居住于此的,便是静宇月族。
“所以这和我的联系是……?你该不会认为我就是袭击者吧?”游鸿忍不住问道,他仿佛看见另一场无妄灾正向自己汹涌袭来。
“你可能有所不知,琼玄仙(灵)境入口虽只有一处,出口却是其方圆内随机。在我被血色辉幕迫出后曾四下搜寻,却并未找到任何逃出的幸存者……”星岚直视游鸿的眼睛忽然变得凌厉慑人,“但我却意外发现了倒地昏迷不醒的你!”
『靠——!』游鸿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仰天怒号,良好的秉性濒临极限。『命运女神你可千万别真实存在。不然将来被小爷我逮着机会,哪怕你不负责我的家乡世界我都定要将你的裙子掀得比郁金香还郁金香!』
也不知自己的脸有没有争气地掩盖住这瞬间爆发的、可能会让星岚误会的心绪波动,游鸿不断按捺自己心中的无边郁闷,语气平缓地说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最后的记忆也只停留在躺在床上睡着了。如果……,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也没有什么能够自证的方法。”
“你不打算告诉我你昨夜身在何处吗?”星岚倍感奇怪地问。
游鸿迟疑了一下,心想:『即便自己实话实说,对星岚来讲也不过是一个查寻不到的地方。就算能起到一时拖延,不说能得几日,起码星岚以后是很难再信任自己了。』
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游鸿反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星岚不知出于何种考量,没有就这个问题逼问下去,道:“说实话,你的出现任谁看来都过于蹊跷,我很难相信你……真的无辜?”他的视线暗暗下移,在游鸿别具一格的服饰上逗留了一阵,“这件事的影响远非一时,如果一直得不到解决,最后必须要有一个勉强的交代才行。”
“所以我只能寄望于你们的效率或是真凶的大意?”游鸿嘴角扬起的弧度似能含括世间所有的不甘。
“或许你寄望于斗莫他们的疏忽会更实际一点。”星岚意有所指道。
“哗啦。”锁链忠实还原了游鸿的内心波动。
“游鸿,别怪我不给你机会。事实上,即便我公开对你严刑拷打,整个族中上下也只会有人大呼快意,绝不会有人替你当众求情。但很明显,你拒绝了。”
星岚的话不禁让游鸿再次动摇,『只能选择赌一把了吗?赌星岚暂且相信,赌斗莫他们疏忽,赌自己能够成功……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就在游鸿准备放手一搏时,星岚忽然一转话锋,道:“不过你还有一个机会,一个不用寄望于飘渺未来的机会。”
“什么机会?”游鸿犹如看见了救命稻草。直觉告诉他,这一定和那个叫羽乐的少女有关,那个一句耳语就能让眼前这位一族之长变色的神秘少女。
“你知道奴隶吗?我听闻一些人族特别喜欢这个,甚至还为此钻研出了各种器具术法。”星岚显露出一丝妖异,但却十分不自然。
『果然不会轻易放过我吗……』游鸿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没有觉得愤怒。他平静得如同事不关己道:“那么请不要给我挣脱枷锁的机会。”
星岚这回是当真露出一副诧异脸色,讶然道:“你的反应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还不能死。”游鸿的声音隐隐透着哀求。
『「不能」而非「不想」,自己终究还是忍不住过了啊!』星岚暗叹一声,道:“我曾经研究过那些东西,并试做了一个隶属手环,佩戴它的人会受记入其中的魂令制约。三条魂令,做我女儿的护卫,不管这件事结果如何,到时我都保你一命放你离开。”
『隶属手环?魂令?』游鸿内心思量一番,问道:“哪三条?”
“一、不得伤害我女儿星羽乐;
二、不得伤害星羽乐外的任何一名星月族人,除非被其先手攻击;
三、不得主动向他人透露会损害星月两族利益的信息。”
游鸿听完不由愣住,简直不敢相信星岚会给出三条更像是义务的内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他还以为会听到比这些更为残酷不平等的内容。
『第一条和第三条倒是没什么,星岚的转变肯定和星羽乐的话有关,哪怕仅仅是出于对她的感激都足以让自己接受了。』游鸿丝毫不信,一族的千金会缺少护卫到让自己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族”担任。
『就是第二条比较麻烦,但也只是「比较」而已……』
几番思量确认没有疏漏,游鸿冲星岚点了点头,道:“我接受了。我不奢求能不遭受任何的歧视待遇,只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这点你放心,没有诚信的族长只会受外人耻笑,你的待遇也会按族中规矩正常与授。至于歧视……”
星岚像是心血来潮,直视游鸿的双眼似问非问道:“有着相似的外表却难以共存,存在过大的差异又拒绝互解,贪图利益的得失便携来战争,残留下的仇循又有谁能斩断?”
游鸿如同被冰封住一样定在原地,难以使动身体分毫,只能僵硬地同星岚对视,直视他那双似群星初现般泛起细微光点的深邃眼瞳。不明白星岚是何用意的他十分干涩地回道:“或,或许只有只有神才可以吧?”
“神么?呵——”星岚轻笑一声,刚刚那种无形的压迫似从未有过般消散,“明日我会让斗莫带你来见我,希望一夜的时间并不会改变你的决定。”说完,他便转身信步离去。
游鸿依然僵立在原地,直至星岚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放松下来,长吐一口浊气。
『最后这个算什么?警告?还有他那双眼睛是怎么回事?让人不自觉地产生出仰望天河的渺小感。真想让那群以貌取人的混蛋也看看,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异常!
不过虽然还有许多未明的地方,但总算是能够从这里出去了;越狱这种技术活我可真没什么信心,更别提还戴着这种增加难度的东西。』游鸿晃了晃近两指粗细的铁链,那“哗啦啦”的响声和沉重的手感是如此真实。
“要好好感谢一下星羽乐啊。”游鸿嘴里喃喃道,脑中浮现那个轻纱遮面、透着一股神秘气息的少女。虽然与她未曾有过任何实际交流,但一想到自己那时对她的想法和后面的短暂误解,游鸿还是不免感到有些羞愧。
“你确实要好好感谢一下羽月。”
突然出现的搭话让游鸿顿时一个激灵。『自己的「恐惧抗性」在今天一定得到了充足提升。』他一边玩笑地想着,一边看向外面,发现是一位身穿天蓝裙衫、上绣素白云纹的端丽女子。
“你是……?”
“你称呼我为云姨便可,羽月托我把这个交还给你。”说着,自称云姨的女子就取出一个串着不锈钢链的金属牌子,将它递到栏前。
游鸿的目光早已死死锁定在牌子上面,看到云姨递来忙不迭地伸手。但就在手指将要触及的瞬间,他耗费很大毅力地强迫自己停下来,问道:“这不会给她添麻烦吧?毕竟我是个‘人族’。”
云姨似对游鸿担心星羽乐的举动颇有好感,含笑道:“你且放心,就算我现在递出的是那两把做工材质皆很奇异的短匕,也不会给羽乐带来任何的麻烦。”
“这样啊,那烦请替我谢——不,烦请替我转告她,我出去后会当面向她道谢。”游鸿接过铭牌紧紧握在手中,表情十分郑重地说道。
“我会如实转告的。”云姨颔首示意,回身飘然离开。
游鸿摊开掌心,注视其上之物,带着细微划痕的金属表面隐隐倒映出他的模糊面容,“风哥,我有‘工作’了,虽然过程很是曲折。你……,你是忍不住回来‘祝贺’我的么?你放心,等此间事了,我们就启程去寻找回家的方法……我们一定会回去的,哪怕,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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