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妖鬼乱
春山门内落雪未停, 将山石树木染成雪白。
寒风嘶声呼啸着拂面而过时,夹杂着混合冰雪颗粒的湿润气息,房间的雕花窗户没关严实, 冰凉冷风缠绵着从缝隙钻了进来, 很快便被镶嵌在屏风四角的小型火灵阵捂化。
化作团绵软的新鲜气息,充斥进空旷的房间里。
跨过门口丈高六开山水屏风, 床就被摆在里侧。
两个看着不过五六岁, 脸蛋白嫩圆润,头发扎成双髻, 那红绳捆了的小童子正趴在床边,黑亮滚圆的眼睛盯着床上躺着的人,自以为声音很小的嘀咕着。
“这都快三天了, 他怎么还不醒呀?”
“急什么, 爷都说了他没事很快会醒的!”
“谁急了谁急了, 我就是随便问问!”
“嘁, 谁急了谁自己知道, 反正我不说。”
“滚滚!你今日是不是又想要跟我打架!”
这个“又”字用得很是灵性,意识逐渐恢复清醒的徐清焰暗道,试探着眨了眨略感厚重的眼皮, 试图从鬼蜮最后对他的影响中挣脱出来。
旁边圆圆滚滚已动起手来, 噼里啪啦响声不绝。
只听“砰咚”两声, 似是桌子被掀翻。
紧接着是阵“哗啦”脆响,是瓷器落地被摔碎时发出的声音, 徐清焰正边努力睁眼边听声辩位, 脑补他们打架的场面。
忽听得隐约的破空声朝着他脑袋砸过来。
危机跟前, 厚重眼皮和酸软身体都不是事儿。
也不知道从哪凭空生出来股子力气, 翻身坐起, 伸手将朝他迎面袭来的凶器扣到手中,那被鬼蜮纠缠着不松,厚重如被黏住了似的眼皮也彻底撕扯开。
意识彻底复苏,周遭的色彩和物件也映入眼帘。
等定睛看时,被扔过来的是颗白里透红的果子。
这种果子名为朱颜,名字好听,生得也极好看。
握在手里还能感觉到水汽湿润和微微冰凉,应当是刚刚还拿玉盆盛着冰块浸着保鲜的,朱颜果是仙盟最受欢迎的灵果之一,色泽如红玉玛瑙似的饱满漂亮,吃着味道清甜爽口,果子里蕴含的灵气很温顺充足。
当真哪哪都好,唯独有个不好保存的缺点。
朱颜果性喜冰寒。
成熟后周遭稍热时就会变得干枯苦涩。
偏它成熟时正值盛夏,植株还喜欢在南方温润湿热的环境中生长,寻常成熟时周遭温度就没有格外低的,若没人在它熟透的瞬间,将其摘下放进冰块、并冻进冰窖里。
果子就会在半柱香内腐化干枯成植株养料。
倒是很好栽种,结果也多。
就是不好保存。
因保存的条件过于苛刻,这玩意的价格极贵。
徐清焰以往对其是只闻其名,未曾见到过。
此刻被人当做伤人的凶器扔到面前,不过抬手的功夫便能扣在手中,恰逢搁床上躺了些许时日,肚内空空,闻到股果子清香便觉得饿。
从床上坐起来后先啃了两口果子。
味道鲜美可口,蕴含的灵气也十足的充沛温顺。
最后这点得归功于长时间的冷冻窖藏。
朱颜果在刚成熟时灵力爆裂似火,敢咬一口能直接将你舌头烫下来,因此需要拿冰块镇着窖藏,往冰窖里收藏的越久,果子里灵力便越柔和纯净,也能更好的被消化吸收。
以徐清焰的眼光来看,他手里这颗朱颜果至少冻了百年以上,且收获这颗果子的朱颜树本身树龄也不短,才能得到这么颗品相极佳的朱颜果。
也不知道李观棋是从哪弄来的。
他啃着手里冰凉可口的果子,胡乱猜想着。
青鸟趴在他肩头小声哼哼,“揽月城何等豪富,以李至季的性子,怎么可能少了李观棋的灵石使,他有大把你灵石在手里拿着,什么好东西买不到。”说着颇有些小骄傲的昂首挺胸,拿爪子去抓徐清焰脖颈。
“现在知道你抱得是个多粗的大腿了吧!”
徐清焰老脸微红,“……唔,一直都知道呀。”
青鸟冲他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个屁!”
知道你还敢在鬼蜮里面磨磨蹭蹭,贪恋那丁点明知是虚幻的温情,早一头直接扎到李观棋怀里不就好了,是他长得不够好看、胸膛不够宽阔。
还是他给得不够多怎么的?
磨磨唧唧,烦都要被你烦死了!
要是李观棋后悔,不愿意等你了怎么办!?
徐清焰,“……青鸟,你还是闭上嘴吧。”
挺漂亮的一只鸟,可惜长了张会说话的嘴!
不说话也没人将你当哑巴!
他三两口将手里的朱颜果吃完,受到冰凉菁纯的灵气滋养,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摆脱了刚出鬼蜮时的疲累沉重,拖着对他而言过长的冰熊皮披风下地,刚走了两步又重新折回去。
将披风脱了下来,仔细的折叠好放到床上。
作为最初的战场,屋里此刻乱糟糟的。
器具碎瓷片胡乱滚作一地,拿来冰朱颜果的冰盆也翻了,冰块散落遍地,很快便被屋内的温润暖气烘化了,沾了地面来往行走时落下的灰尘,化开的水里隐隐泛着些许脏污的灰黑色。
他如今身量不够,披风穿着得拖好长截在地上。
看着那雪白轻薄的冰熊皮,虽知晓其具有水火不侵、不染尘埃的功效,徐清焰也真心不愿意让它从污渍里拖过。
那样会让他感觉,有些糟践了送礼之人的心意。
青鸟见他动作,不屑一顾的嗤笑出声。
“人类的心思还真是复杂!我真搞不懂你们。”
“李观棋专程替你猎了冰熊皮做披风,不正是怕你吹凉风淋冰雪,要是你在春山门冻病了,那才是糟践他对你好的心思呢!”
徐清焰将冰雪皮叠好,“我怎么会被冻病。”
跟拖着病体在忘情宗苦苦挣扎不同,他如今已经修炼了《群芳谱》,自身有炼气三层的修为,还有落仙桃花魂护体,就算外面不穿冰熊皮的披风,也不会感到特别冷。
拿自身灵力凝结在体表抵御冰寒还有助于修炼。
青鸟撇撇鸟喙,“我懒得理你。”
徐清焰,“……到底是谁懒得理谁?”
他先去捡散落在地的朱颜果。
不带被他吃掉的那个,总共还剩四个白里透红的果子散落在地上,冰盆被打翻后,这些娇贵的果子若不及时吃完,很快就会被屋内的暖气烘干。
徐清焰自觉是个知晓好歹的人。
有人愿意弄这么好的东西给他备着,是待他心意厚重,他是见不得其被打翻在地、枯干成渣被白白消耗掉的。
捡起来拿帕子擦了擦,边啃着果子边往门外走。
刚走到门口,就瞧见院子里积雪在胡乱动着。
也不知道是圆圆扯了滚滚的耳朵,还是滚滚扯了圆圆的头发,两小家伙正拿藕节似的胳膊相互撕扯着,滚在比他们还厚些的雪地里,圆滚滚的身躯在雪堆里不断扑腾翻滚着。
——看着像极了两只扑腾着落水的旱鸭子。
惊慌失措下,还不忘相互攻击、菜鸡互啄。
当真是滑稽逗乐至极。
徐清焰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正相互扯耳朵抓头发的两人听见声响,不约而同从雪地里探出头来,顶着满脑袋不断往下掉落的积雪,瞪着相似的圆溜眼睛,满脸惊喜的看着他。
“你醒啦!”
“你怎么才醒,都躺好几日了。”
说完架也不打了,拍拍手从雪地里爬起来。
只见圆圆从袖子里摸出来两个黄铜人偶,随手往地上扔去,顷刻间便化作两个侍女模样,动作利索的进门开始收拾房间里的狼藉,自己则跟滚滚凑到徐清焰面前,“你总算是醒啦,这些日子可把爷给担心坏了。”
“就是就是,生怕你进了那鬼蜮便不愿出来。”
“昨日弹琵琶时还错了两个音,很是吓人。”
“就是呢,我们跟着爷那么多年,从来不曾听到他弹错过琵琶音!我们爷可是音修,音不准,可不只是手不稳,那是心不定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好在声音清脆悦耳,隐隐带着点儿稚嫩的小奶音,听着像是黄莺唱歌似的,也不算聒噪,徐清焰便坐在床边撑着脸啃着朱颜果,边听他们小声抱怨。
“此地整日落雪,极为湿润冰冷不说,除了山石黝黑和积雪银白,再没有其他颜色可看,比不得我们揽月城半分的繁华热闹。”
“我在这里待得无聊极了,只想赶紧离开。”
“幸好你醒了,不然我们也不知还要在这坟场待多少时日……”
徐清焰啃果子的动作顿住,“什么坟场?”
圆圆踢着脚边积雪,拿脚尖勾起块松垮垮的积雪,捏了个拳头大小的雪球朝旁边扔去,砸向院子里挂着冰雪的树杈。
只听“哇哇”两声,从雪堆里飞出两只大黑鸟,扑闪着乌黑不详的翅膀冲天而起,在他们面前掀落大蓬雪雾。
是阴冥黑鸦。
这种鸟最喜新丧的尸气,凡有丧事的地方必能见到其身影,因此也被称之为“报丧鸟”,徐清焰抬头盯着那两只在空中盘旋着,始终不肯离开的阴冥黑鸦,心情略有些沉重。
“报丧鸟”最喜死尸,却极惧怕活人气息。
这两只黑鸦在被惊出藏身之处后,宁愿在空中盘旋也不肯离去,足以说明此地阴气厚重,深得它们喜爱。
——也能说明春山门确实死了很多人。
他能如此轻易的从鬼蜮出来,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利,其他被卷进鬼蜮中的人,却没他那么好的运气。
鬼蜮的阴毒狠厉,并非浪得虚名。
而是实实在在拿血肉和人命堆出来的凶名昭著。
凡入鬼蜮者,必定九死一生。
想到这个既定的结局,徐清焰心里的沉重再添了两分,盯着春山门满地的素白积雪,也像是提前给那些死在此地的人提前预定了丧事。
圆圆说的没错,此地当真是个空旷寂寥的坟场。
徐清焰轻叹口气,将手里半个朱颜果三两口吃完,顺着被冰雪覆盖住的小径慢慢往外走,刚出远门就碰到一行浑身素白、头系白绫的人。
面带凄色,双眼微红的从他们跟前走过去。
当前那人举着招魂幡,后面跟着三具楠木棺材。
黄白相间的纸钱被高高撒向半空,被凌冽的寒风刮出去老远,才慢悠悠的落进雪地里,很快被新落的雪掩了身影踪迹。
寒风刮过满覆积雪的山石,发出凄厉阴冷的尖啸。
待那行扶棺举幡的人从他们跟前过去,彻底没了踪迹,圆圆垂着圆润的脸颊,略显烦躁的踢了两脚面前雪堆,“死在鬼蜮里人魂魄都被同化吸收做养料了,便是杀了鬼蜮主人也救不回来。”
“他们举着招魂幡,也见不到自己想找的人。”
说着扬起脸看了眼徐清焰,“幸亏你回来了。”
滚滚在后面帮腔,“是呢,你若不回来……”
他皱着玉雪可爱的小脸,极老成的叹了口气,“你若不回来,那我们爷就成了那扶棺的人,得多可怜、多令人心疼呀。”
徐清焰弯着嘴角略笑了下,“我知道的。”
他知道的。
他知道外面有人在乎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知道若他真留在鬼蜮,任由鬼蜮吞噬同化掉魂魄,有人会看着他的尸体伤心绝望,所以他从未想过要留在鬼蜮中。
他只是,想跟自己的过往,认真的道个别。
所以才会任性的想在鬼蜮中多留些时日,也幸好在等他的人足够温柔,足够耐心,没像青鸟说的那样不愿意再浪费时间等他醒来。
他弯腰挖了团雪,感受着冰雪的凉意,将其捏成个小雪人模样,低声跟圆圆说话,“如今春山门的情况怎么样?”
圆圆撇撇嘴,“活下来的不足原本两成。”
剩下的那些……
要么直接在睡梦中被鬼蜮同化、悄无声息的没了呼吸,要么是被鬼蜮里面什么恐怖的场景魇住,跟身边的人殊死搏杀,自相残杀而死。
也有两个还有呼吸的,不知道能撑得了多久。
活下来的那这两成,还是被他们救下来的。
这里的他们。
是指他,滚滚,还有个徐坦。
他跟滚滚是因种族的缘故,心思相对简单机巧,对世间万物皆无畏惧之心,也没什么能迷惑得了他们的期待和欲/望,鬼蜮困了他们不到半柱时间。
倒是那个叫徐坦的小胖子,令他刮目相看!
一个刚接触仙道,连修炼是什么都不知道,平素也不甚显眼的乡下小子,竟能在两炷香内冲破鬼蜮桎梏!成为第三个从鬼蜮中醒过来的。
只能说是天赋了得。
圆圆觉得自己有点喜欢那个小胖子了。
拿藕节似的小胖手抓了抓颊边梨涡,“小少爷有没有将徐坦收作徒弟的打算。”
徐清焰只听到徒弟二字就头疼。
这两个字在他面前写作“徒弟”,念做“孽债”,他可不想再给自己找点罪受,甚至连圆圆称呼他为“小少爷”都未曾及时纠正。
赶紧先摇头拒绝这个提议,“我没这个想法。”
“那就好,原想着你打算让他跟你修炼的。”
圆圆笑弯了眉眼,高兴拍了拍手掌,喜笑颜开,“我还挺喜欢他的,等咱们回揽月城后,我就问问师父要不要收小胖子当徒弟。”
徐清焰略愣,这……倒是意外之喜。
当年李观棋被接回揽月城时,因怕其被人欺负。
他曾经暗中摸进过揽月城两次,对城中的情况能了解个大概,知晓圆圆跟滚滚虽性子长相皆如幼童,平日里有事没事就爱掐架斗嘴,看着就像两个人畜无害、甚至还略显聒噪的糯米团子。
本事和身份却都不简单。
能被李至季派去保护李观棋的人,实力岂会低。
而他们的师父则更是了不得。
乃是号称渡劫下第一人的傀儡师月梧。
是连与他修为相近、剑意无匹的剑修都不愿单挑的存在,若真单枪匹马的动起手来,整个仙盟怕是也只有他师父尚在时,有把握能完全压制得住。
正是因为有月梧常年住在揽月城,揽月城那令无数人眼红的财富,才会在引人觊觎的同时不被肆意抢夺,便是多年前城主与夫人自相残杀,各自使出无数手段,最后于揽月城中同归于尽。
也没能动摇到揽月城的根本!仍旧稳当得很。
当年徐清焰潜进揽月城的时候,遇到过月梧。
还曾在不知道对手身份的情况下动过手。
期间险象环生,危机环伺,他甚至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差点被其操纵的傀儡两刀捅死,也幸亏对方从他使用的桃木钉上看出些端倪破绽,认出他身份,看他师父的面子。
见他也确实对揽月城没什么恶意。
才勉强放过他,责令他日后不许再行为鬼祟。
若徐坦真能拜于月梧门下,那可是天大的机缘!
只此事圆圆做不得主,徐清焰也不着急。
这种机缘本身也急不来,只能看徐坦跟月梧有无师徒缘分,说了声“那待我们回揽月城后再说罢。”
问圆圆,“你们爷这会在哪呢?”
圆圆轻哼了声,“在春晖殿替春山门善后。”
此次春山门遭遇鬼蜮来袭,前来参加盛会的小宗门皆被卷了进去,死伤无数,有些宗门还有弟子活着的,早已经强撑着精神带了死去的同伴回去安葬。
剩下那些来的弟子尽数死在鬼蜮中的,就只能通知宗门的人来接。
按理说该春山门派人送他们回去,毕竟人是在他们春山门没的,也是你将人邀过来参加的盛会,偏生就中了提前埋伏在宗门中的鬼蜮陷阱,再怎么说春山门也该给和交代才是。
只是春山门此次亦损失惨重,弟子死伤大半。
便是想派人去送灵归乡,恐怕也有心无力。
春山掌门更是在鬼蜮中耗费了许多心力,即便被唤醒过来也是面色倦怠,神魂不稳,说话时语气沉凝,不说话时更是如同木偶傀儡一般。
就差把“春山门完了”、“我已经心如死灰”、“我为什么没干脆死在鬼蜮里”刻在脸上。
也就是他们爷心善,才会接过这等烂摊子。
春晖殿里,李观棋神色冷淡的站在门口。
送走前来接弟子回去的枯荣门,略微喘匀了气息,借着喝茶动作掩了眼里浓厚的疲惫,伸手拿起旁边由佩剑侍卫提前将统计好的名单翻看。
低声跟春山掌门说话,“如今只剩下青竹小院和落星湖的弟子尸体尚留在春山门内,来接他们的人也传来讯息,说已经在路上,不出意外的话这两日便能抵达春山门。”
春山掌门面如死灰,语气倦怠,“嗯。”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李观棋却并没什么耐心再多说两句,将名单搁至茶几,端着清苦的茶水喝了两口,权当提神,看向春申掌门,“我今日来,是跟你辞行的。”
语气清淡的道谢,“这几日多些款待了。”
他之所以会选择留下来帮着处理事务,一是不愿见那些小宗门的弟子横尸春山门,无人料理。二是徐清焰虽脱离了被鬼蜮同化的迹象,却仍旧陷入昏睡尚未醒来。
如今尸体已经收敛完毕,不管徐清焰醒没醒。
他都要带着人离开春山门,前往既定的目的地。
再晚,可就赶不及了。
春山掌门仍旧眼神木然,没什么情绪神采。
李观棋却是不愿再跟他多费口舌,搁下茶杯径自站了起来,银灰衣角轻微晃动了下,缠绕着小腿的雪白棉布露出些许殷红血色,能看得出里头包扎的伤口极深极重。
简单的道了句“告辞”,便自行出了春晖殿。
外间始终落雪未停,积雪很快铺满了路面。
春山门遭遇巨变,四周弥漫的鬼蜮阴气未散。
万籁俱寂,唯独落雪簌簌和雪堆里黑鸦嘶鸣,显得既阴冷且暗黑,能从鬼蜮里活下来的人不多,还各自染了些精神不济的毛病。
掌门神魂倦怠、心如死灰。
底下的弟子们也满面慌乱,内心愁苦无边。
自然不可能有人记得、有心思去打扫积雪。
李观棋随手掐了个法决,踏着雪急着赶回去。
风从他两侧吹过,掀起他银灰色的衣角。
小腿尚未结痂的伤口被动作拉扯着,浸出股艳红浓稠的鲜血来,将衣角都染红了些许,李观棋似乎并未察觉到伤口已经崩裂。
伸手将衣角摁了回去,遮住腿侧的艳红血迹。
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
有人在等着他,因此归心似箭,不愿耽搁片刻。
然而没等走几步,因急切而显得慌乱的脚步略停,眼里染上的些许疲惫额尽数化净,只剩下温暖的、盛满了璀璨星光倒影的碧波湖面。
明媚,澄澈,倒映着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人。
徐清焰。
他的清焰……叔叔。
正拎着衣袍,趟进比膝盖还深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朝着春晖殿、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的走过来。
身形不稳,看起来有些摇摇晃晃的。
脚步却是始终向前的。
每一次抬腿,踩下去的力道都平稳且坚定。
目标明确,态度坚定。
朝着他,缓慢却不容动摇的走过来。
风里夹杂着雪粒和阴气,显得格外冰冷刺骨。
李观棋却在看到他的瞬间,似是看到了春光明媚、感受到了春暖花开。
徐清焰在雪地里艰难的前行。
额头有细密的水珠滚落,将细碎的发丝黏到眼角旁。
半是汗水,半是雪花融化后的水汽。
呼吸出的水汽在眼前蒸腾出大团大团的白雾。
热的。
堆积多日的雪层实在太厚了些,中间还夹杂着些并未凝实的冰碴子,有些像混合着水与泥的沼泽,脚踩进去就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
青鸟还在他耳边聒噪,“谁让你单独出来的。”
“但凡你叫上圆圆滚滚两兄弟,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出来不算,你好歹找人借个飞行法器代步呢。”
青鸟趴在他肩头越说越起劲,拿翠色尾羽戳着他脖颈,“徐清焰,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都好几百岁的人啦,做事竟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也不说瞻前顾后多想想,怎么就敢独自顶着暴雪往这边跑呢。”
徐清焰既冷且热,简直如置身冰雪两重天。
闻言冷声笑道,“你能不能闭嘴?”
青鸟挥舞着翅膀嘻嘻笑道,“恼羞成怒啦?”
徐清焰气得只想将其扔进火炉里烤成焦炭!
便青鸟似是感受不到他的愤怒,仍在他肩头舞得起劲,“别不好意思啦,我知道你是急着想见李观棋,才会情急之下忘了考虑这些。”
“承认吧徐清焰,你就是对他动心了。”
“啧啧啧,瞧瞧你现在这模样,老树开花,竟跟那些情窦初开的小伙子没什么两样。”
“哎呀,笑死鸟了!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它惯常被徐清焰压着,少有争论赢的时候。
好不容易逮着徐清焰的把柄,嘲笑起来丝毫不留情面,徐清焰冷笑两声,很快将脸颊的热度压下去,“我就是想见他,与你何干?”
聊完春山门情况,圆圆滚滚照例出去玩儿。
徐清焰在屋内待了两炷香,便有些待不住。
他想见李观棋。
这个念头出现的突如其来,却是来势汹汹,极为迫切而明晰,如同在他胸口点额了簇火,温暖了他浑身曾以为早已凉透的热血。
让胸腔的跃动变得蓬勃有力、生机勃勃。
他想见李观棋。
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会从鬼蜮里走出来。
脑海中只有这个简单的念头,如同烈火燎原,再容不下其他。
只是他着实有些高估炼气期的灵力了,在他预算中他应该能将灵力运于脚底,跑到春晖殿的。
结果跑到一半,他体内的灵力就消耗完了。
“啪叽”脚底一滑差点没站稳栽倒进雪地里。
勉强稳住身形后,徐清焰发现他不幸的陷入了个两难境地,去春晖殿还有小半的雪地要趟,往回走找圆圆帮忙需要趟的雪地更多!
四周空旷无人,连个找人帮忙的机会都没有。
他似乎就只剩下一个选择。
靠双腿,从这深厚雪层里走着去春晖殿。
说到做到。
别无选择。
别人是跨江河万里,山海可平去见想见的人!
他倒好,趟着积雪走半个时辰去见李观棋!
说出去不够丢人的。
但他不后悔。
他本身就是如此性格,见想见的人,做想做的事。
双腿陷在雪地里稍微喘匀了气,便重新抬起头仔细辨别往春晖殿的方向,若他今日真趟着雪到了春晖殿,见到李观棋。
便是吃些苦头被人嘲讽,倒也算是值得。
若他半路搞错方向,跑到其他地方去,最后体力耗尽、迷失在春山门银装素裹的雪层里,待李观棋察觉不对回头寻他。
徐清焰觉得自己必然想一头撞晕在雪地里。
最好是能把自己撞失忆!
满仙盟的医修也治不好的那种!
不然,他这脸恐怕是真不能要了!
他抬头望去,正好撞进双极美的眼睛里。
眼睛的主人似乎在笑,如同映着梨花的温润春水,泛起星星点点的旖旎涟漪,倒映着他半截埋在雪地里、寸步难行的惨烈景象。
徐清焰略愣了下,“观棋……”
下一秒,他就被人像从泥坑里拔萝卜一样,从厚厚的积雪层里拔/了出来,紧紧扣进个宽阔的怀抱里,脸颊碰触到了细腻温热带着淡淡香气的衣料。
隔着衣料还能听到对方胸腔浑厚规律的跳动声,厚实温暖的披风从背后拢了过来,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和热度,烫得徐清焰忍不住轻微哆嗦了下,正想挣扎。
头顶响起个略沙哑的声音,“别动,清焰叔叔,我很累了……”
抱着他的双臂修长有力,即便是在雪地里走动,也未见任何摇晃不稳的时候,可抱着他的人却在喊累,声音里透着不同往日清朗悦耳的沙哑疲惫。
“叔叔若再挣扎,我怕自己抱不住你了。”
徐清焰听话的安静下来。
他略扬起头,从头顶的披风间隙望出去,瞧着这个将自己拢进怀里的青年,精致瘦削的下颚微微紧绷着,如蕴含了山水灵气的如画脸颊染了层隐约的疲惫,眼底青黑一片。
唇色比平时淡了两分,泛着些许苍白弱气。
徐清焰有些心疼,“辛苦了。”
抱着他的人略低下头,将下颚靠近他头顶,沙哑的声音响在他耳边,“确实有些辛苦,不过你回来了,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徐清焰安静的听着,但也没能安静多久。
没隔多大会,约摸有数个呼吸的时间,他轻轻的动了动,将被压在李观棋胸口和胳膊间的手抽了出来,动作很轻微,却很难忽视。
引来了头顶一道极轻的低声叹息,“清焰叔叔,你想我把你扔下去吗?”
略显无奈,却是半点责备意味也无。
被唤作叔叔的人似乎有恃无恐,并不在意被扔下的威胁,努力将另外只手从胸前抽出来,动作的幅度有些大了,甚至连盖着的披风都被触碰到。
只是尚来不及掀起弧度,便被道灵力轻描淡写的摁下,让周遭凌冽的寒风无机可乘。
徐清焰略笑了下,低声问道,“只要不动就可以吗?观棋。”
在对方略疑惑的眼神中,他轻轻弯了下眼睛,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伸手环过面前劲瘦的腰,双手十指在李观棋背后扣紧。
继续笑着问道,“那这样呢,可以吗。”
容纳这他的怀抱有了片刻明显的僵硬。
李观棋低头看他,眼里盈了些询问和期翼。
徐清焰被看得脸颊发热,有些羞耻想躲。
却并未将这个念头付诸行动,而是继续红着脸,仰头跟低头看他的人对视,不闪不避,目光温和而坚定。
“别担心你会抱不住我,观棋。”
“抱不住也没关系,我也有力气。”
“我也能……回抱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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