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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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中觥筹交错, 丝竹繁弦。
他未曾料到她看到的仅是冯氏愿与夫君共患难,与其说是冯氏有福气,不如说, 陆沧很有福气。
他垂着眼睫凝思。
他所思考着的陆沧,正在给冯氏倒了杯酒,冯氏也给他倒了, 两人简直琴瑟和鸣,羡煞众人。
宴中封赏了许多臣工,董六公子因为老爹的原因,也得了个赏赐, 是什么南海明珠的扇坠, 小宛看到那个扇坠时,就记得了自己好像也欠了姬昼一只扇坠儿来着。
她似乎又许久没有见到那柄扇子了。
饮宴罢时, 长都楼上敲响了九道鸣钟。这钟声亦有仪制所限,天子可响钟鸣十六声, 诸侯九声,列公卿五声。
不过,若是天子正卿, 诸侯盟主, 可以响十二声。
钟声悠远, 响彻大兴宫。
宴上许多男人都喝得东歪西倒, 醉醺醺的, 小宛看了看侧边的姬昼,他滴酒不沾, 因此精神仍然劲健, 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陛下不饮酒呢?”
他虚淡的目光本不知在端详谁, 闻言浅浅一笑, 说:“我酒量浅而易醉,对我来说,饮酒危险。”
他说的轻描淡写。
小宛看着他俊美面容,微蹙的眉峰,恍若一幅山水长卷,不着它色般的隽永。
她心底泛起几许怅然若失。他的过往又是怎样的?连酒都不敢喝,这日子过得如同苦行僧般,又有什么乐趣。
她不敢问下去了。
只是她却深知,如不曾经历过痛彻入骨的绝望,不会有这样深沉难解的神情。
他的眼神永远是这样深沉,谁也看不透。
宴席即将结束,小宛心想,得实施她的计划了,心中愈发激动,压抑着那砰砰的心跳声。
她端起面前摆设一样的酒壶,她有些仓促地在自己盏中斟了半樽。
这酒是进贡来的,名叫九霞清醑,初入喉舌,意味甘冽绵长,小宛平日不饮酒,对这些酒性也不知道,只当是普通果酒。
她喝酒是为了壮胆。
她不知这九霞清醑以烈闻名,入喉之后辗转入胸腹,则似烈火烧霞,又辣又烈,后劲极大才得名为九霞清醑,寻常男子至多饮上三两。
她还觉得有点甜冽上头,又喝了半樽。
时机看来已经差不多,她便含着几分羞赧说:“陛下,我出去醒醒神。”
她朝他眨了眨眼,悄悄地离席。
她的安排是,待会等宴席一散,觅秀便会叫他过去,上曲垣中,她已经准备好了。
不过小宛所自以为是的“悄悄”,其实完全在万众瞩目之下,底下一干人本就多在注意她的行止,一见她离席,眼珠子也似随着跟去般。
董六公子身边那纨绔拍了拍他肩膀:“六哥,夫人怎么走了?”
董六今儿压根不敢去往夫人那边瞅,听着纨绔问他,说:“关你屁事。”
那纨绔撇撇嘴,又说:“哎六哥,那位十四小姐也走了——”
董六抬头瞧了一眼,说:“关我屁事。”
纨绔说:“嘿,六哥,这不像你的作风啊。你以往逮着美人,那得盯半天,今儿怎么看都不敢看了?”
“……”
但这将近散席,偶尔有人出去更衣,或者吹风,那都并无大碍。
“六哥,你瞧,平昌侯也走了。”
董六说:“吃你的肉。”话虽然这样说,他却意外好奇,毕竟他在天桥底下说书老头那里听来的八卦里说,凝光夫人此前是平昌侯的准未婚妻来着。
董六支棱起来了,看着平昌侯披着一袭黑狐披风渐渐消失在暗处,饶有趣味地摸了摸下巴,对身旁那纨绔说:“咱们也去看看。”
这半夜里又开始落雪。
漫天清雪里,苍黄的夜幕下,冻人的凉意渗入骨髓。
从温暖的大殿里一路鬼鬼祟祟跟到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还不能够点灯,董六和他的纨绔兄弟觉得很痛苦,在摔了两跤后更痛苦了。
他们跟着的是平昌侯,显然平昌侯也没有提着灯。
夜色里一片昏黄,落雪倒是不紧不慢地在下着,山石楼阁已覆上雪色。
董六公子双手拢在袖子中,和他的纨绔兄弟冻得瑟瑟发抖,那纨绔说:“这平昌侯怎么跑到御花园来了?”
“你问问他。”
“我不敢问啊。”
“那我敢?”
说话间,董六看到在馥郁梅花林中,另有一道影子悄悄地踱来,深红色披风滚白毛边的兜帽。他别的特长没有,见到的美人就不会忘记,一眼便能辨认出那是宫十四。
董六刚踏过洵水上的平板桥,就又望到隔着林树不远的拱桥上,缓缓地行来一个妇人,他自然也认得,看模样是陆沧的妾室冯氏,冯氏裹了她夫君的外袍,大抵是出来吹风醒酒。
一时这御花园里格外热闹起来。
雪苍茫地在飞舞,一时起了狂风,董六步上园径,参差梅花影里,他们两人便尾随平昌侯随到了一丛扶疏花木外。
假山石堆叠错落,朔风寒冷,董六远远望见平昌侯停在一树老梅花枝下,立即打住脚步,在山石之后借着一蓬杂草藏了起来。谁知他刚蹲下来,就听到“哎哟”一声,他吓得差点跳起来,被那人紧捂住嘴,他呜呜两声,终于看清楚这人裹着深红色披风,是宫拂衣。
“你——”他才发了半个音,那个宫拂衣就毫不留情地捂紧他嘴,还踩了他一脚,低声说:“闭嘴!”
董六公子觉得倒霉极了。
他一面被宫拂衣给扼制住,一面又看到宫拂衣半蹲着,透过假山石上的洞眼在偷摸地窥着外面。
他趁她注意力不集中时掰开她的手,正要转身走,便倏地听到小径之中另有脚步声,还有宫灯的光照来。
宫拂衣连忙狠狠按着他的头一起蹲在草丛里,大气不敢出。
董六公子心想,算了算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回头一瞧,他那好兄弟已经不知所踪,他感慨着,同富贵易,共患难难啊,怎么宫拂衣没踩他一脚。
宫灯的光晃过去时,伏在草丛里的董六悄悄抬眼望着,只见到是一行三人,前头有个宫女打扮的引着灯照路,他记得是夫人身边伺候的泼辣侍女觅秀姑姑;中间的白衣清绝,姿岩尽致,眉目艳凉,竟然是陛下;身后所跟着的抱了拂尘的唇红齿白的正是陛下身边最得眼的齐大总管。
董六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他长相也是纨绔界的扛把子,秦楼楚馆的姑娘们常叫他赛宋玉,但是跟陛下相比还是差远了。
他叹口气,不愧是天下美男榜的榜三大哥。下辈子他也想上榜,顶那样一张脸出去,那些姑娘们说不定都倒贴他。
不过陛下这么晚来这儿是来做什么?抓现行?好像也不是,总不至于夫人身边的侍女引他来抓现行吧?
董六公子预感有事发生。
深夜里,雪逐渐变得急了,梅花绰绰,冷香盈风。
他也学着宫拂衣,半蹲着透过石眼向外看去。
他隐约瞧见在不远处是一片灼灼明亮的银灯,似挂在周围的花枝上,柔和的光晕照映出苍茫雪地里一片洁白的天地。
小宛抱着胳膊都快等得冻成冰棍,才终于等到了沿着小径慢慢走来的那人。
觅秀引着陛下到了姑娘指定的地方,正是一株遒劲老梅花下,梅花枝影横斜,树上银灯照下来,下头有一方石头和一只椅子,石头上还摆着一盘已经剥好的橘子。
姬昼看了一眼,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觅秀说:“姑娘请陛下在此稍坐。”
他将信将疑地坐下,这仿佛是请他来看戏一样,还有橘子吃,他简直哭笑不得。
这个角度离那上曲垣的低台不近不远,将将正好,又有几树参差梅花怒放,绰约之间别增隐趣。
他撩起袍子坐下,齐如山踮着脚张望着。
这时,不远处瀛海之滨忽然点起浩繁的烟花,遽亮的光团升至半空,砰地炸裂成绚烂璀璨的万千光点,哗哗轻响下,斑斓光点四散空中,亮彻这暗淡雪夜。
也是于此同时,烟花骤亮之际,万千绚繁之中,梅花簇拥里,照出一位白衣倾城的女子。
九百幻灭,刹那光芒,银铃声响,她手中长剑几乎亮过烟花繁色,一眼便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仿佛从月下走来,身着白衣素练,一泻千里银光,在晦暗夜色里,似一道独一无二的月光,照进人的心底最深处。
绰约梅花模糊掉她的容色,漆黑长发只拿一支长长的白玉簪束起。
并无丝竹管弦之音,那一片茫茫细雪里,仅是烟花、剑与她。
她使的一手极漂亮的剑。
剑光霍霍流作长虹,在四面银光里白得刺眼。那动作快而宛转,柔若流水的白衣兼凌厉剑风里,裙如浪花堆雪,剑开五蕴重花。
细雪纷纷飘落,她舞剑时,烟花一朵接着一朵,萤绿的碧蓝的明红的,一瞬接着一瞬地盛放,原本冬日的枯寂忽然像有了色彩生机。
烟花瞬时绽放,一刹那,千回百转。
他静静地坐在梅花树下,一时有凛冽的风吹过梅花林,梅枝簌簌地开始落花,飘飞的纷扬的雪与花便一道在空气中回转流散。
起头两道剑式,一是故花非花,直挽出十来道剑花,看得人目不暇接,剑花过后,衣裙孑然独立,剑风宛转环绝。
二是永夜非夜,一剑长倾,身斜剑倒,而于颓然之中乍破天光,风骤弦急,剑影幢幢。
小宛的心中已抛去所有杂念,只专注在这一支舞上,烟花起而剑起,烟花落而剑束。
这时候,梅花林远处响起了幽咽笛声。
落梅纷纷之际,横笛吹得有些笨拙,不像是精于此道的人所奏,那笛声虽拙,和着此夜风雪,竟又意外地有拙趣。像浑然天成似的,台上的她似也闻有笛声,吹的是一支《梅花三弄》。
笛声断续,烟花接连,舞影翩翩,剑光宛转。
——白衣照剑,一舞倾城。
她是这么美。
纵然有一千一万个更漂亮的词句可以形容,但一切词句在此时都无比苍白。
他隐约又望见,在烟花下,她的脚步仿佛掺了些醉意。
小宛在宴席结束前饮的一樽九霞清醑的后劲终于发出,一股脑的热烈冲上心头,热烈得像烟花像晚霞像残阳,像燎原的大火,要烧得万物成灰。
酒劲之下,那边的笨拙笛声已经不能够跟上她急速旋转的舞步,她的剑愈发地快,风雪也愈发地急,她那样旋转着,舞成一朵灿烂的莲花,裙裳上缀的银铃连连不断地响着,仿佛在昭示着冰天雪地里,她所跃动的那一颗、热烈无比的心脏。
醉里,倏地笨拙的笛声停下,另一段流畅的笛声响起,大约是得此流畅曲音,那脚步更加激烈,剑越舞越急,越舞越快,几乎要将漫天飞雪也斩在剑下。
笛声渐消,最后一朵烟花在天空盛大绽放,光点随鹅毛大雪落下,她大约已经醉得糊涂,手里握起角落置的一盏银灯,挑灯看剑,灯光绚烂地在夜色里划过刺眼的长弧,剑最后舞出一道剑花,她在剧烈旋转中,玉簪跌落,三千青丝如瀑而落。
姬昼看着她的这一曲剑舞,眼里映出漫天的飞雪,还有飞雪玉花间,那个遗世独立的影子。
谁知小宛喝的那酒的后劲实在太大了,到了后面,她几乎快忘记今夕何夕,只记得她给他准备了一场舞,她要好好地跳。
就在那个转身收束的时候,因为动作过于剧烈,她转过身不仅战损了一支玉簪,模糊里她意识到自己可能也要战损。
但也是跌倒的瞬间,她稳稳落入了一个清和怀抱。
一刹那,她闻见有清冽气息,像是夏夜水滨栽种的森森松柏,于此,她的醉意终于醒了一些,恍然间,她对上了一双深湛漆黑的眼睛。
她已辨不清里头是什么样的情绪,只是丢开了剑,高兴地抱住他的脖颈,傻笑。
“我陪你守岁好不好?”
他心上本筑起了固若金汤的高高的墙,可谁能想到却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融化了。
他低下头,吻去落在她眼角的雪花。
“好。”
银光灼灼里,白衣的两人紧紧相拥,像漂泊在空中的两片雪花黏结在一起,融成同一滴水光。
隐藏在山石后的宫拂衣哭起来,董六没奈何地像她之前一样捂住她的嘴,压低声说:“姑奶奶,求你别哭。”
宫拂衣还在呜呜,他面前就多了两人。
宫殊玉原本追着拂衣过来,但一直没有找到,却在另一株梅花树底、陛下身后,远远地看到了叶琬的身影。
原来有的人穿惯了红衣后,再穿白衣,会是这样惊艳绝伦。她令天下的白色都失其光彩。
让人的眼中只剩下她一个。
他便没有去找拂衣,而是站在原地,看完了这场剑舞。
董大夫和他差不多,本是来找他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结果意外有烟花乍响,他才发现远处有女子在舞剑。他看不真切,却知道那是谁——往日在谧园时,他见过叶琬舞剑,但从未有此夜这样的热烈。
他以自己的心猜度,一定是这小姑娘喜欢上了陛下,心陷情中的人,才能舞出万万千千道不尽的情意。
所以他不敢近前去,远远站在林中,谁知道不一会儿素日拍他马屁的同僚都跑过来,说什么陪他出来一道解解酒,冤孽。
董大夫想,可能陛下和夫人还不知道,他们以为的二人世界,其实,……有好多好多人。
董大夫看了一眼宫殊玉,宫殊玉看了一眼董大夫。两人一起沉默看着这共同躲在草丛里鬼鬼祟祟的董六和宫十四。
“……”
也是这同时,另一条小径上传来了说笑声。董六在被爹爹和三司使注视下还能分个神去看是谁,看到是一对夫妇,妇人正是冯氏,此时她披着她夫君的外袍,她夫君手里还握着一支笛子,可以猜到刚刚那笨拙笛声源于何处。
他们的说笑声在看到这一大群人后戛然而止。
“啊……董大夫?……三司使?……谢大人?陈大人、赵大人、楚大夫、范大夫?……”陆沧觉得自己仿佛在抽卡,又抽中一个:“侯爷?”
直到此时姬昼才发觉站在台下、迟一步冲上来的姬温瑜,愣愣地看着他们。
陆沧最后才发现了台上人的存在:“陛下,夫人!?”
众人缄默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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