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洛阳上阳宫内，武曌被安置于此。说是安置，其实相当于软禁。婉儿处理政务之后，日日来这里陪她。太平偶尔也会前来看望母亲。

        此时被尊为“则天大圣皇帝”的武曌已垂垂老矣。过往的一切权力皆成过眼烟云，她越来越看重亲情、友情、君臣情，这些她之前从来未曾在意的东西。

        天边的斜阳西沉之时，她问身旁的宫女，“太平今日说要来看我，她为何没来呢？”

        宫女回复道，“禀太上皇，殿下府中的宫女来报，说殿下昨日不知何故，发了很大的脾气，将自己一人反锁在寝殿，喝了很多酒，酩酊大醉。本来今日要过来请安的，但身体不适不能前来，特向您赔罪呢，还道明日一定前来看您。”

        婉儿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这孩子，又因什么事情在耍脾气呀。”武曌拉起婉儿的手，眼中闪烁着母亲的慈祥，“婉儿，我听闻这几日，宫女采了桂花，和米一起捣碎，正在御膳房制作花糕呢。你去看一看，给太平往府中带一些过去，她从前最爱吃这个了。”

        婉儿知道太平此刻不想见自己，但又无法不遵上皇的命令，只好低声道，“是，婉儿遵命。”

        在御膳房，她亲自做了一小碟桂花糕，放在精致雕花的食盒里，然后乘辇舆前往公主府。

        公主府大气磅礴，奢华至极。因为上官婉儿的特殊身份，没有人敢随意阻拦。很快便有小厮将她引至太平的寝殿。

        “殿下，上官昭容特奉太上皇之命，前来送花糕。”那小厮声音不大不小地朝着屋内道。

        “本宫不见，谁让你们放她进来的？”太平的声音在屋子里清清脆脆，带些生气。

        “这这”小厮无措地站在门口，不停地擦着汗，这两位权倾一时的大人物自己都惹不起，可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在此刻，绿潭迎了上来，她行了礼对婉儿道，“昭容莫见怪，殿下昨日饮醉了，今日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您有何事我可代为传达。”

        婉儿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她，“无他。太上皇让给殿下送点花糕来，我亲自做了些，请绿潭姑娘代为转交吧。代我向殿下问好，先行告辞了。”

        “是，”绿潭接过食盒再次行礼，“昭容慢走。”

        绿潭将那食盒放在案几上，同侧身躺在床榻上的太平道，“殿下，太上皇命人送过来的，上官昭容亲手做的，您要不要过来尝一尝？”

        “她做的，本宫不吃，”太平并没有变换任何姿势，斜着眼道，“拿去喂狗。”

        绿潭噗嗤笑出了声，随后退出了她的寝殿。

        太平看她走远了，起身走来案几处，打开食盒，那桂花糕浓郁的香味便弥散开来，清香四溢。几块方方正正的糕点细腻滋润，色泽洁白，颇具食欲。

        “看上去还挺不错的。”她自言自语道，随即拿起一块来放入口中，软糯可口，极为美味。

        宫廷夜宴。

        众人随着礼官的引导入席。殿外廊道灯火通明，殿内教坊司笙歌渐起。未几，圣人、韦皇后、太子皆入席，这场唐宫夜宴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丰盛的美食一盘盘地端上来，宫中的舞女也振衣整队，随着丝竹声一列列地翩翩起舞。

        宴会期间，婉儿有意无意看了太平好几眼。今日她穿一身红色的襕袍衣，低/胸上襦袒露着雪白的肌肤和起伏的春色，弯眼颦黛，朱唇点绛，高雅富贵，在人群中尤为显眼。只见她巧笑嫣兮，窜梭于席间，和众人一杯接着一杯地畅饮着。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醺醺然。

        婉儿不胜酒力，并未饮几杯便红了脸。她走出殿堂，来到殿外的廊道醒醒酒，屋里的丝竹之声逐渐远去，缥缈朦胧，只剩下一片隐约的灯火。

        在宴会偏殿的一处小角落，婉儿恰好遇到了在外间等待主子的绿潭。

        绿潭朝她施了礼，浮光缭乱中，同她说出了一番婉儿未曾听过的话来，“昭容，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同您说，但我想您应该知道。其实殿下，她挺在意您的。”

        婉儿看向她，眼里尽是倒映的煌煌烛火，“绿潭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很熟稔地继续同她开口了，“当初您在狱中受刑，殿下出来之时，连站都站不稳了，我跟了她十几年，从未见她那般紧张和担心过。后来很多个清幽的夜晚，在月色下，殿下总会问我，若有一日您知道她骗了您，利用了您，会不会怪她、恨她、怨她，她很怕失去您。再后来，您被下令处斩，她在大雪中跪了三天，求太上皇想想您陪在她身旁的日子，并承诺一定会修好明堂，希望太上皇消除怨气，饶了您的死罪她只是看上去比较冷酷绝情、骄傲恣肆罢了，可她内心是纯洁善良、热情似火的，对您更是如此这几日，我知道她伤心都是因为您奴婢斗胆求昭容开导一番，不要再和殿下心生罅隙，让她如此难过了”

        婉儿眼中的烛花已经变成了晶莹的泪花。她也曾默默地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事，却从来不曾同她说过。

        太平出来找寻绿潭之时，步伐有些摇晃踉跄。她有点醉了，一直走到她们面前，凌乱的脚步方才停住。她盯着婉儿看，眸中全是酩酊的醉意。她又向前走两步，并未注意到脚下的石块，一不小心便绊了一跤。

        婉儿伸手扶住了她，“殿下小心。”

        手触碰到胳膊，是温柔却又有力的搀扶。若不是这一扶，她定然要摔个四脚朝天了。不远处便是人来人往的宾客，这狼狈的倒地，明日定会成了朝堂的“头条”，在宫女宦臣间传散开来。

        她起身站好，故意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又恢复到了高傲贵气的模样。婉儿不禁哑然失笑。

        “殿下，我去给您备马车。”绿潭说完退了下去。

        “你刚刚笑什么？”太平质问她。

        “没什么啊，我笑了吗？”婉儿柔声回复，早已不是前几日针锋相对的语气了。这样的对话，让她们都重新回到了陪读的时光。那是彼此生命中最美的光景，也是最珍贵的回忆。

        太平也不知再与她多说些什么，“绿潭备马车去了，本宫也要回府了。”

        “殿下，”婉儿喊了她一声，看向月色下她好看的双眸，同她坦诚道，“那日，是我说话重了些，让殿下难过了，我同你道歉。殿下大人有大量，不必和我一般见识，原谅我吧。”

        “谁难过了？”太平嘴上还倔强地逞着强，内心早已如春水般温暖地荡漾开来，“本宫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暂时原谅你了。”

        她提着裙裾，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

        灯火摇摇晃晃，连在一起，仿佛和解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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