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薛绍死后,武太后又为太平招了新的驸马——她的堂侄武攸暨。太平公主平静地接受了母亲安排的一切。
他们婚后生活如何,婉儿不得而知。她只不过听宫中传言,公主开始大肆包养男宠,风流放纵,武攸暨忌惮她的身份,不敢有丝毫怨言,任凭她胡作非为。
她忘不了骤雪那天,在殿门外孤独无助又绝望的太平。
垂拱四年,洛阳太初宫的正中心,一座标志性建筑明堂——万象神宫拔地而起,巍然矗立。顶层四周,九条威风凛凛的巨龙托起一个圆盘,那圆盘上,涂满金漆的凤凰傲然万物,耸壑凌霄。
天授元年(690年),武则天称帝,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称“神都”,建立武周。
那一日,她涂了特制的金粉,掩盖了岁月的痕迹,身穿天子衮冕,以自我作古的傲然气概,建立了巍巍煌煌的武周之天,开创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时代。
她给自己起名叫武曌。日月当空,千秋彪炳。
太平和婉儿站在则天门外,看着万千臣子匍匐于女皇脚下,高呼“万岁”。
殿外,是百鸟朝凤、凤栖梧桐的千年祥瑞。
“殿下,您的母亲,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婉儿对武氏的崇拜,自始自终都未曾改变过。
“是,她是很了不起。”太平接着她的话道,“从十四岁进宫,到六十六岁称帝,一步步走来,跨越了无尽的沧桑,踏着无数的鲜血和白骨,她终于登上了这九五至尊的宝座。”
“殿下好像变了,跟原来不太一样了。”婉儿记忆里的太平曾是那么端庄温婉,活泼灵动。可现在,她常常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杀气。那杀气里,有她对女皇暗藏的恨意,有忌惮的隐忍,还有着一种对权力不可遏止的野心和欲望。
那样的欲望,婉儿再熟悉不过。她经常从女皇身上感受得到。
“有吗?”太平看向她扯唇一笑,眼里是凛冽的光,“这世间,哪有什么亘古的月亮,人都是会变的。”
“也许有呢。”婉儿看向她,如从前那般诚挚,“婉儿说过,只要殿下需要,我会一直陪着你。”
太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语气是看透万物的冰凉与冷傲,“婉儿姐姐,没有谁是谁的永恒,也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能永远陪伴你的,只有自己。我们曾经在一起聊过爱是什么,现在我来告诉你,爱是政治,爱是权力,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爱是这世间最虚无最飘渺的东西……”
“婉儿无法苟同,但还是希望殿下能够快乐。”她希望眼前人能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笑,所有的人都宠她爱她,她也没有此刻爱而不得的烦恼和伤痛。
可一切似乎都回不去了。
时光荏苒,证圣元年(695年),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即将来临。
洛阳池苑,漾漾的波纹摇荡在水中央,水面覆盖了一层冰晶。几瓣梅花飘在上面,干净纯洁。
婉儿在前往女皇寝殿的路上,被一双强有力的双手拉扯过来,按在朱红的墙垣上。她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人一把抱住。那俊美却猥琐的狂徒已经吻上了她慌乱的唇。
拉扯中,她看清那人的面庞。他是武皇的男宠薛怀义,明堂监修人。当初武皇称帝时,正是他广泛传播《大云经》,从经里找到记载女主统治国家最后又成佛的事例,为其称帝造势。
只不过,此时御医沈南璆正得圣宠,与武皇打得火热。薛怀义恩宠渐衰,醋意大发,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俨然将气都撒向了婉儿。
他吃准了她不敢在武皇面前提起此事,于是更加肆无忌惮。
“将军请自重”婉儿拼命推攘他,却也不敢高声直呼救命。
薛怀义身材魁梧,人高马大,很快就将她控制起来。
“婉儿姑娘,我倾慕你很久了原谅我吧”他喘着粗气说话,手在她身上不安分地游走,粗鲁地将她的绫纱锦缎扯了下来。
婉儿如一只惊弓之鸟,在他的暴行中拼命反抗,但丝毫无济于事。
绝望无助之时,婉儿只感觉那狂徒被一人拉开,方才如释重负。
薛怀义正在兴头,被人无端打断,正欲大发雷霆,转身看到是太平公主的那一刻,却也栗栗危惧。纵然自己平日里再如何威风凛凛,却也不敢惹了武皇的心肝宝贝。
“光天化日,冯大人好生有情趣啊。”他此前是一名卖药的小贩,本姓冯,不过凭借几分姿色,爬上了武皇的床,从此便得了圣宠。武皇命薛绍认他为叔父,他摇身一变便成了薛氏大族。太平此刻的称呼,如同直接在打他的脸。
“殿下息怒,我只是一时情难自已”薛怀义惶惶然解释。
“滚。”太平一扬手,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带动襕袍飘舞,在风中摇曳。薛怀义慌不择路,转身便走。
太平上前俯下身子,伸出一只手扶她起来,目光恰好落到了她的身上。
“你还好吗?”她柔声问。
婉儿还未从刚刚的恐慌中脱离出来,她的鬓发有些凌乱,服饰本来就是低/胸间色裙,被那狂徒一扯,从身上滑落,泄露出一片起伏的春光。她抬眸,正好瞧见太平正看向她的身体,不觉一阵脸红,慌忙将衣服拢起,掩束住了胸前露出的雪肤。
“多……多谢殿下。”她搭上了她的手起身,继而转过身去整理衣服。
太平也觉得有些唐突,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等待她收拾完毕。
待婉儿重新回身之时,太平看向她缓缓开口道,“要联手吗?”
“联手?联手做什么?”婉儿着实有些迷茫。
“他欺负你,我们联手杀了他。”太平的语气毫无起伏,却充满杀机。
“殿下”婉儿虽然柔弱,但跟着武皇的这些年来,早已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政治家,对各类政务和人事了然于胸。她知薛怀义虽然渐失恩宠,也在朝堂上挟势弄权,性情骄倨,但毕竟是武皇的人,又找不到什么大错,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况且,太平向来谨慎,她不知道她为何会同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能问问殿下,你为什么要杀他吗?”婉儿开口询问。
“当初,若不是此等小人在母后身边告状,说薛家谋反,薛绍又怎么会无辜枉死狱中呢?我都暗暗查明了。婉儿姐姐,你说,此人祸害了别人,自己却逍遥自在,难道不该死吗?”太平涂了胭脂的红唇在寒风中微启,有一种惊心动魄和冷艳绝伦的美,“所以,我一定要杀了他。愿意联手吗?”
她向来小心谨慎,但为了心爱之人,却是什么都愿意做的。即便那人早已化作一堆枯骨,却还是她念念不忘的意中人。婉儿明白了她的心,沉思片刻后开口道,“殿下想做什么,我帮你就是了。”
“你答应了是吗?”太平莞尔一笑,眸中闪出了难得的柔光,“你今日受惊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转身离开。
“殿下,”婉儿在身后同她道,“我答应同你联手,不是因为他今日对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你想做什么。”
她继续解释,“无论殿下想做什么,我始终会和你站在一起。”
太平没有转身,也未曾回复,她只是略一顿了顿脚步,然后拖着长长的华裙离开了殿院。
自那日后,婉儿也没有再见过太平。上元节如期而至。当日,太平身边的侍女绿潭为主子带了口信来,说薛怀义若是在上元夜通过甬道前来寻找武皇,希望婉儿姑娘要关好甬道,万万不能放他进来。公主已在宫中埋伏好了人,要取他性命。
甬道是这神都殿里直接通向女皇寝殿的一处秘道,曾经专属于盛极一时的薛怀义,这在宫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后来,武皇便将它交给身边的贴心人婉儿开守。
上元节夜,薛怀义在名堂精心准备了一座大佛,从地下挖好的大坑中缓缓升起,又用牛血画了巨幅的佛像挂在天津桥上,却都没有取悦到武皇的心。
薛怀义不甘心,他饮了酒,在武皇回宫后,紧随其后而来,宫中之人自然无人敢阻拦。他经过秘道想到达武皇的寝殿,却在出口处吃了闭门羹。
婉儿将门死死地关上,劝诫他回去。
怒气冲冲的薛怀义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明堂。
没一会儿,婉儿看到冲天的火光从明堂、天堂处燃起来,宫中有人匆忙而过,口中惊慌失措地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武皇也被这火光震撼了,停止了和新宠的缠绵,匆匆忙忙赶往失火处。在那儿,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薛怀义高举着火把,将天堂、明堂烧成了一片火海。
这象征性的建筑,这标志着女皇政权合法性的符号,在滔天大火中化为灰烬。
清醒后的薛怀义十分害怕。
武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下了令昭告天下,明堂失火是意外,她要重修明堂,薛怀义还任监修。
武皇明面上这样做了,但太平和婉儿都看到了她要杀薛怀义的冷光。那是只有亲近的人才能读懂的信号,那目光里包含了所有的愤怒和决绝。
武皇要杀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留得住。可这事,绝不能明目张胆地做。
某个冬日暖意的午后,太平来到婉儿处,同她坦言了今晚自己要杀薛怀义的计划,诚挚地“邀请”她前去“观赏”。
婉儿知道,若非武皇暗中授意,太平绝不会也不敢这样做。
“殿下计划周详,断然不会有所失误。婉儿见不得血腥,就不去了。”她委婉拒绝,自己确实对血有着天然的恐惧。
“婉儿姐姐,”太平拉着她的胳膊,坚定同她道,“你得来啊。这个胆大的狂徒竟然火烧了明堂和天堂,自己将自己逼上了绝路。自作孽不可活,你不想看看曾经欺负过你的人是怎么死的吗?”
“我……”婉儿一时间无言以对。
“今晚酉时,瑶光殿前,我等你。”太平说完离开了。
虽然满是疑惑,她还是按时赴了她的约。
瑶光殿前,太平以武皇的名字约了薛怀义,他屁颠屁颠地赶来时,没有见到武皇,迎接他的反而是太平率领的一群大内高手。他们手持木棍,没几下就将人打得半死不活,鲜血淋淋。
一群人又很利落地将薛怀义置于大布袋中,拖入后花园。袋子扎紧了口,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沁出淋漓的鲜血。里面的人声音微弱的求着饶。
太平一个眼神示意,其中一人往那布袋上淋了油,另一人将手中的火种扔在上面,顿时布袋和人整个烧起。
灼灼的火光好像那日烧明堂的火焰,血和火交融在一起,照亮了黑暗。那被焚之人在地上打滚,里面的求饶变成了绝望的哀嚎,在暗夜里听来凄凄惨惨。
婉儿被眼前之情形吓呆了,引来了生理上的难受。她别过身去,手扶着墙壁,弯腰干呕着。
太平从她身后轻轻拍拍她的背,帮她缓解着不适,一面柔声问她,“你还好吗?”
婉儿摇摇头,“没事。”
太平仍旧婆娑着她的后背,语气里仿佛带些后悔,“也许真的不该让你来。”
婉儿一直担心一件事,若某日武皇知晓了那晚自己关闭了甬道,把薛怀义逼迫地火烧了明堂,她会怎么处置自己?
可那个时候,太平不知道薛怀义会火烧明堂,自己不知道他会火烧明堂,谁又能未卜先知呢?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这个告密成风的年代。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那晚,薛怀义前来找过朕,是吗?”武皇怒不可遏,明堂被烧的怨恨和怒气,并没有随着女儿暗中帮自己杀掉薛怀义而消散。
“是。”婉儿如实回答。
“你为什么不来禀告,逼迫他回身烧了朕的明堂?知情不报,欺君罔上,你犯了何罪?”
“忤旨。”婉儿平静地回复,但也绝不愿意将太平牵扯进来,“婉儿甘愿受罚,请陛下责罚。”
“好一个甘愿受罚,来人,上官婉儿忤旨,将其押入昭狱,等候审理发落。”武皇冷冷地说。
数十年的陪伴,始终抵不过一句“忤旨”。
婉儿这次却是异常的平静。她早已习惯了皇家反复无常的生死与夺,也许早看开些也是好的。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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