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上官婉儿聪慧善文，又有武后精心培养，几年的时间便迅速成长，各类文书诏令信手拈来，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深得武后赞赏与欢心。

        那日在含元殿，武后与某位宰相在议事。婉儿如日常那般，卧于案裙下，执笔记录那位官员所奏之事。间隙时，她无意抬眸，恰好看到了眼前正在侃侃而谈的宰相。

        那人生得极其好看，五官标致，皓齿明眸，举手投足间有种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尽是凌冽的气势。

        婉儿走了神。她想，公主殿下那晚遇见的人，是不是也如眼前的少年这样明媚灿烂，才会那样勾去她的心魄，让她如此念念不忘。

        她没有忍住又抬眸窥探了他好几眼。

        “婉儿，”武后从余光中看到了她的失态，语气严厉地喊了她一声。婉儿迅速收回了目光，局促地看向案几上的宣纸。

        “你先退下，此事日后再议。”武后冰冷着脸对那位宰相道，提前结束了此次召见。

        她拖着绣有凤凰的蚕丝锦袍来到婉儿近前，伸手拿起那记录内容的宣纸。

        因为婉儿的走神，他们方才交流的几处重点都没有记录完全。

        婉儿跪倒在她的脚下，俯下头去，看见武后长长的衣摆都带了些生气。

        武后将那宣纸揉成一团扔在她的身上，语气冰冷至极，“你掌管宫中制诰，应该很清楚，殿前失仪，该当何罪？”

        与武后相处这几年来，婉儿第一次感到了紧张和害怕。

        那是一种异常冰冷的声音，也许很多年前，她也是用这样的声音说出口，“上官家忤逆，欲图谋不轨，满门抄斩。”

        此刻，武后眼底的怒火和怨气，悉数扎在婉儿不能挺起来的脊背上。

        “轻则鞭笞，重则当诛。”婉儿稍一抬身，再度叩首，将头贴近冰冷的地面，“婉儿有罪，请天后责罚。”

        武后再次开口，不怒自威，“你今日之失仪、失责，按罪该诛。念你才情，留你一条性命。自去诏狱领了黥刑，若下次再犯，决不轻饶。”

        “奴婢遵旨，谢天后开恩。”婉儿叩首谢恩。

        武后袖袍一甩，悻悻然而去。

        婉儿自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生在深宫，有时一个动作、一个神态，甚至一句话，也许就会让人坠入无尽的深渊。往昔数十年来，自己总是小心翼翼，站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现如今，却总是因为一个人，扰乱了心神。

        诏狱的牢间潮湿阴暗，幽深的刑狱、严肃的狱吏，单是看见便令人胆战心惊、望而生畏。

        婉儿自来领了刑罚。为避免行刑中挣扎乱动，施刑人将她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刑架上。

        狱吏将手中的银针用白布擦干净，在火焰上炙烤一下，便径直来到她的面前。

        “内舍人，得罪了。”

        婉儿闭起了眼睛。

        银针在额头上划过，一笔一划地游走，穿透肌肤，将那字一直刻在骨头上。待刻写完毕，施行人又将墨汁滴入刻痕，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渗入进去，让那伤口成为永久性的记号。

        这不可逆的刑罚，带来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疼痛，更是精神上的折磨。永不消逝的记号将终身相伴，时时刻刻提醒她今日遭受的屈辱。当然，这也告戒了她，生存不易，跟在武后身边，做事势必更需小心谨慎、曲意逢迎。

        宫庭清闲，什么事情都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重新回到宫中，婉儿觉得身边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与往日不同。

        已经两日没有到太平那儿伴读了，公主急不可耐，主动找上了门。她们在殿前阁外的屋檐下相遇。

        婉儿有意避着她。太平一眼便看到了她额上的伤口，拉起她的胳膊，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你的脸怎么了？谁对你动的刑？”

        “没什么，殿下别担心。”婉儿放下她的手，和她保持开一定距离，拱手作揖道，“奴婢参见殿下。”

        “是母后对不对？发之体肤，受之父母。母后也太过分了！我找她评理去！”太平转身便朝母亲的寝殿而去。

        婉儿赶忙上前拦下她，“殿下切莫冲动，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殿前失仪在先，怨不得天后。婉儿是心甘情愿受罚的。”

        黥刑对任何一个人来说，留下的印记都是屈辱的，尤其对女人来说更是如此。太平无奈叹息一声，盯着她看了一阵。那疤痕已结了痂，却依旧那么清晰，掩盖了她的所有明艳。她拉起她的手，“婉儿姐姐，走，去你的邸舍。”

        铜镜前，太平让婉儿端坐好。自己则手持刷子，沾了胭脂，径直来到她面前，开始在那伤疤处描画起来，欲将那墨渍遮住。待到需要盖画细节的时候，太平便离她更近些。刷子在额上一点点地移动，酥酥麻麻。

        婉儿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太平遗传了她母亲的容貌，秀眉凤目，玉颊樱唇，高贵淡雅。碧玉簪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也勾动了婉儿心中的涟漪。

        她屏住呼吸还是徒劳，胸中跃动着不可抑制的心跳。

        “好了。”太平放下手中之物，随手拿起了一旁的铜镜，“婉儿姐姐，看看。”

        那墨痕完全被一朵红色的梅花遮住，几朵花瓣中间有一处小圆点，如同众星捧月般清新淡雅。落梅鬓上，看上去竟别有一番风味。

        “曾经，南朝的寿阳公主，因一朵吹落粘在额上的梅花，引起了整个宫廷的人纷纷仿效，从此便有了‘落梅妆’。我虽知晓此典故，却不及殿下会学以致用。此妆果然好看，多谢殿下。”婉儿向她道谢。

        “那当然，”太平听她夸自己很开心，靠着身后的轩窗挑眉道，“此时正值冬日，若是嫌画梅麻烦的话，你还可以直接采了真的梅花贴在额上。其他时节，还可以用金箔、蝉翼做了花钿贴上去总之，婉儿姐姐还是很美的，不要在意那道伤疤，都会过去”

        “嗯。”她的安慰总是让人如此温暖。

        “你向来谨小慎微，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在殿前失了仪，惹母后生这么大的气？”太平问她。

        “没什么，”婉儿摇摇头，她习惯了对她隐藏所有的感情，“我会小心的，多谢殿下。”

        太平总觉得，那日同她谈论自己的少女心事后，她总是在刻意跟自己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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