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叶子!”苍老疲惫的中年妇人踉跄着站起来, “我的儿!”
“好!”谷恣走过来,“两位情绪都很好,接下来没什么走位, 咱们不耗损演员情绪了, 直接来。”
他冲后面的工作人员招呼:“摄影就位,其他人走!”
“a!”
“叶子——”母亲颤巍巍走到他面前,眼中有泪光闪动,她手在半空轻轻地颤, 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落不下去,哽咽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妈!”褚烨攥住母亲的手一把抱了上去。
两边机位迅速切近景,赶紧捕捉两人的面部表情。
母子的哭声由压抑转入崩溃, 女人抱着儿子上气不接下气:“我做错了什么啊!啊?儿你告诉妈, 老天爷要这么罚我们啊……”
褚烨不答话,只有眼泪从露出的一只眼睛里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呈现在屏幕上时,那种支离破碎的美感简直令人窒息。
正如谷恣所言,这俩人感染力都极强,无论是尚婷秀崩溃的哭还是杭杨隐忍的哭,都让人见之动容。
后面已经可以听到工作人员低低的抽泣声。
“褚森呢?”褚烨扶起母亲,声音还哑着。
女人似乎哭蒙了, 晃了两秒才缓过来神:“他上学去了、对, 上学去了……”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 即便小心翼翼避开了父亲, 但这场谈话依旧压抑至极。
“叶子啊,”终于, 短暂的沉默后女人一把扒住褚烨瘦削的肩膀, 眼里满是血丝, “家里撑不住,家里撑不住你在外面念书啊!”
即便早有准备,褚烨脸上还是出现了刹那的空白。
女人崩溃的哭声还在耳边继续:“算妈求求你,别在外面耗着了,妈求你!你回来讨个生路好不好……”
但一切都像蒙了层薄膜,杭杨听不太真切,只感觉耳边嗡嗡不绝吵闹得厉害,半晌,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像个机器一样:“好。”
一声“好”——褚烨就这么给重逾性命的艺术生涯淡淡画上了句号。
他说完,扶着墙踉跄着站起来,两腿都在打寒颤,背上和额头一阵阵地冒冷汗,他低低地重复:“好。”
杭杨茫然地往外走,像是被门口的光线突然晃了一下眼睛,他往旁边一歪,扶着墙就悄无生气滑了下去——
“杭杨!”
杭修途的声音和谷导的“卡!”同时响起,他急匆匆冲过去一把抱起人:“杭杨!杭杨!”
“我没事……”杭杨努力让眼睛聚焦,从朦胧的雾气里把自己扯出来,只是身体抖得太厉害。
“演员休息一下!”谷恣的声音响起,“恢复过来再继续!”
他也急匆匆过来:“我的天……你知不知道刚刚杭杨那个状态让我以为自己在拍纪录片。”
杭杨一手撑着杭修途的肩膀,示意自己可以站立,他冲杭修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你别担心。”
短暂的休息后,拍摄继续。
灾难可以让人在一夜间成长,对褚烨来说正是如此。他妥当地置办了父亲的葬礼,在短时间内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葬礼结束的那天晚上,他拜托邻居开着三轮先一步把母亲和弟弟送回了家,自己一个人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快要回去的时候,远远就听见门口的嘈杂声,似乎有一群人堆在自己门口看热闹。
褚烨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当那张熟悉的脸再此出现在在面前,他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陆浩初……?”他捂住嘴,手都在颤抖。
陆浩初站在门口,他浑身的衣着气质和周围有种格格不入、甚至于撕裂般的违和感。陆浩初看到褚烨的瞬间,略显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微笑,他冲褚烨伸出手:“我听不太懂这里的方言,一路摸索过来真的不容易,确定不要给我一点表扬吗?”
褚烨瞳孔在微微地晃,他声音嘶哑:“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已经告诉过你……”
“我已经知道了你家的变故,”陆浩初声音低沉了些,“我很抱歉当时没陪在你身边。但这不是分手的理由——”
周围窃窃私语声四起,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也渐渐有不少人品出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对劲,脸上逐渐浮现出或好奇、或讥讽、或恶心、或鄙夷的神情,但陆浩初恍若未觉——或者说他出生以后就没在这种环境中生活过一天,完全不知道这多而纷杂的眼神到底有多要命。
褚烨迅速冲上去捂住他的嘴,眼中带着近乎卑微的恳切,他小声说:“别说了。”
他快速地重复,整个人慌张得近乎语无伦次:“这儿不能说,这儿不能说!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这儿不行,这儿真不行……”
褚家的大门缓缓打开,苍老疲惫的女人盯着哭肿的双眼出来,她眼神在儿子和陆浩初中间来回巡视,明明这两人一句话都还没说——可能是出于一位母亲的直觉,她眼睛突然瞪大,带着血色的眼睛愈发可怖,女人几步冲下来,声音高亢到几乎尖利“看什么看!都看什么看!滚滚滚!”
她一边喊一边疯疯癫癫地拍打周围的人。
旁观者作鸟兽散了,他们手插着兜,一边对着激动的女人骂几句脏话,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偶尔回头看一眼——看向褚烨的眼神依旧带有暧昧或是轻蔑的笑意,一道道视线像一把把刀直直插进褚烨本就敏感的心脏。
他看着母亲的身影,又看向面前的陆浩初,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褚烨突然就冷静下来了。
恍惚中,褚烨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响起,冷冰冰的:“我们已经分手了,陆浩初,回去吧。”
陆浩初在巴黎长大,在他眼中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荒诞到几乎不能理解,尤其是褚烨的态度。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陆浩初只觉得自己一辈子全部的失态都是在褚烨面前,“你家里有变故,我可以做你的倚靠——”
“你不可以。”褚烨抬起头,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在哭。
陆浩初的耐心接近极限,他上前一步正要按住褚烨的肩膀,一个瘦小干瘪的身影突然挡在自己面前,抱着褚烨踉跄着退了几步。
“妈。”褚烨转过头,怔怔看向自己的母亲,她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陆浩初,眼中全是天然的敌意。
陆浩初揉了揉太阳穴,一再克制:“阿姨您好,请您和小烨都冷静些,容我先作个自我介绍,我是褚烨的爱——”
女人突然颤巍巍朝他碎了一口,她指着陆浩初,手都在抖:“你是个屁!你给我滚!滚!”
见陆浩初整个人愣在原地,她像发了疯一样上去推,干枯的手臂爆发力惊人,竟把高大的陆浩初推得一个踉跄:“你他妈的胡说八道,我儿子才不会找男人,你他妈谁啊!给我滚!”
褚烨站在母亲身后,眼中暗沉沉的,一点生机都没有,再不见当年的灵动,好像他人虽然站在这里呼吸,灵魂却已经死了。
“陆浩初,”褚烨终于开口,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冷静,他先是笑了一下,但随即,面部又难以自控地扭曲起来,最后定格在一个古怪至极的表情,“陆浩初,你看到了吗?我们不是一类人,请你走吧。”
他拉住自己近乎疯魔的母亲,拼命往自家门里推,再没有回头一眼。
邻里开始传一些闲言碎语,小镇上流言蜚语发酵的速度不亚于网络,不过两天,几乎家家茶余饭后都能议论上两句:
“知不知道啊?老褚家养出来的儿子,送出国之后成了神经病,还、那什么,喜欢男人。”
“还不止呢!听说没有,他还偷偷把自己名字给改了,改成那什么,我也不会写一字儿……”
“‘褚叶’这名字不是他老子上寺里面给他求的吗?”
“就是说啊,这不孝东西,他老子指不定就是被他气死的!”
“啧啧啧,这都养的什么不成器的东西,净给他老子丢脸。”
“要我说啊,那个、那什么同性恋,那就是病,得治!”
“诶!臭小子听到没有,褚家那小子不是正常人,你以后少跟他打交道!”
“……”
从那天之后,褚烨连走在街上都会有小孩儿冲他砸石头,一边笑一边喊:“同性恋!同性恋!”
——好像这三个字是骂人用的。
褚烨突然觉得好笑,于是他突然笑起来,越笑越厉害、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到最后几乎发不出声,只能捂着肚子蹲在了小路中央,听着周围喊声越来越大的孩子叫喊:
“神经病!”
“疯子!”
“变态!”
“同性恋!”
……
陆浩初再见到褚烨是一个月之后,曾经爱人那双手——那双艺术家的手正在扎木凳,整个人像是被淋了一层极重的风霜、憔悴疲惫德不可思议,陆浩初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简直不敢认:“褚……烨?”
褚烨抬头,浓黑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却又毫无波澜地垂了下去:“你怎么又来了?”
“你、怎么样?”
褚烨低着头,手上的活没停:“我的事传扬很广,镇上和市里没中学愿意收我,我就去一个小学当了美术老师。”
压抑的沉默中,他又缓缓开口:“钱不多,胜在清闲,能回来照顾家里——”
陆浩初下意识喊出来:“你的学业呢?!你的艺术呢!”
褚烨手终于顿住,在听到“艺术”两个字的时候不可控地颤了颤,但仍旧没有抬头。
“这样,”陆浩初按住他的肩膀,急切地说,“我供养你,你赶紧回巴黎继续学业。这么一来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很简单的事对吗?”
他拿住机票塞进褚烨的手里:“我们走吧,不是‘我和你’不在一个世界,而是‘这里’和‘你’不在同一个世界,我们走,回到你应该去的地方好不好?你的手,这只手应该是拿画笔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褚烨盯着机票看了会儿,他纯黑的眼睛终于看向陆浩初,轻声说:“你上次离开的第二天,你兄长来了。”
陆浩初的脸色“唰”一下白了。
“他说什么你知道吗?你给情人买包、共度良宵……这些一掷千金都可以,就比如画20万欧元买下一幅画来讨一个年轻画家的欢心,这都没有半点问题,他懒得管,也没必要管。”
“但他绝不允许你供养这种地方出身的我,更不能替我供养我的家庭,一分钱都不行。”
“你知道他看我眼神是什么样的吗?”褚烨轻笑了一声,“一个从垃圾堆里挖出来的小垃圾,被刷了一层光鲜亮丽的皮,剥开之后还是垃圾。”
数秒的沉默后,褚烨再此开口,他看向陆浩初满是仓惶的眼睛:
“陆浩初,如果我跟你一起从这里走,你能承受必将到来的后果吗?”
“你,”褚烨的身体往前探了探,“敢说你不会后悔吗?”
陆浩初的瞳孔骤然晃了一下,他苍白的嘴唇哆嗦着,没有说话。
褚烨拿出那张崭新的机票,放在陆浩初眼前晃了晃,另一只手慢慢按住它的一角,做出要“撕”的姿势。
陆浩初整个人剧烈抖了一下,下意识伸出手想阻止,但在即将开口的前一瞬,他手悬在半空,犹豫了。
“三。”褚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当场撕掉,而是偏偏要倒数,他乱糟糟的脑子仿佛一团浆糊,难不成自己还隐隐含着什么期待……
“二”
“一”
随着“一”声落下,褚烨一团糟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他再没有半点犹豫,“斯拉”一声把机票当着陆浩初的面撕开。
在男人复杂躲闪的眼神中,褚烨慢慢、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这是一个多月来他第一次这样正常地笑,笑着笑着,一滴眼泪从左眼突然滑下来,顺着小巧精致的下颌骨滴下——美不胜收。
“再见,陆浩初。”
数日后,褚烨去了派出所,把名字从“褚烨”改回了“褚叶”,他看看窗外的天,今日艳阳高照,是个出门写生的好天气。
一眨眼,数年过去了。褚森也走出小镇,读了大学。
再回来的时候,他不再跟着别人一起骂哥哥同性恋,骂哥哥给他丢了人,不再无所不用其极地诅咒自己的兄长,反而沉默地坐在褚烨面前,任由他轻轻摸摸自己的头。
“你长高了。”褚烨微笑着说。
褚森抬起头:他的哥哥,还不到25,面容似乎没变,但人却似乎已经苍老了。
“对不起。”他小声说,“哥,谢谢。”
再一眨眼,数十年也就过去了。
年迈的褚烨一个人孤零零走过街边,有个孩子在哭,他凑上去一看,是那孩子的画掉在地上弄脏了。
“别哭,”褚烨摸摸他的头,“别哭。”
他用颤巍巍的手拿起铅笔,眯起已经老花的眼睛,努力又笨拙地为那孩子画了一张。
影片结束在老人蹒跚向前的背影中。无人知道这个满脸褶子的老头曾有过一个同性爱人、一段浪漫且动荡的爱情,也无人知道他曾是一位被寄予厚望的艺术生,更无人知道他的牺牲和痛苦。
一切都被时光化入他额前一道道的皱纹,尘封入岁月再无人翻看的底档。
但他仍然为一个孩子拿起了笔
——落俗不可避免,浪漫至死不渝。
“卡!”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把虐的部分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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