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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乾清宫两名内侍手持佛尘,迈着神气的宫步站在玉阶前唱和道:“宣孟凛觐见。”

        孟凛双手笼于袖中把玩儿着笼子,迈着稳健的步伐向殿内走去,提袍下跪,朗声说道:“罪臣孟凛拜见官家。”

        “起来罢。”皇帝习惯性以审视美色的标准打量着他,疑惑道:“你是孟仲谦的儿子?朕看着不像呀。你身上具有南人的钟灵毓秀之气,想必你母亲甚是美貌。”他随后又看向陆同,嗤笑道:“你说说看,孟仲谦身上是不是只有迂腐?”

        陆同立刻拱手称是,“官家英明。孟凛的生母虽出自秦淮之地,好歹也为孟家绵延子嗣实属有功。孟仲谦却始终不予相认,导致其母客死异乡。可怜孟凛自幼失恃,历经磨难才得以父子相认。奴婢认为他不但迂腐还不近人情!”皇帝多年里日日食用丹药,记性早已退化了不少,想不起孟凛实属正常。

        “唔,还有此事?”常在风月堆里打滚的皇帝,早已腻烦京城内八大胡同的莺莺燕燕,自然知晓秦淮指的是哪里。看着孟凛的面容,忍不住嫉妒起孟仲谦竟然还有此等艳遇。

        “当年,吴墨林先斩后奏,杀了帮朕找寻长生不老秘籍的百位道士。你父亲身为首辅,竟然帮他求情!朕将他发配边疆做苦力,你可有怨言?”

        孟凛低垂双眸掩藏了几分血气,恭敬作揖,“罪臣以为,官家圣明。”

        皇帝“唔”了声,带着一丝轻蔑问道:“常言道,子不言父。孟卿可知,我朝以仁孝治天下?”

        “官家,罪臣忤逆父亲,是为不孝。若悖逆君父,是为不忠。”

        孟凛适时换上哀戚的表情,道:“父亲从未承认过母亲,正如罪臣也无法理解父亲为何要偏执地杀戮道士。史书中,明君修仙的记录不胜枚举。始皇曾派徐福东渡,汉武帝采纳董仲舒之学,我朝太|祖也曾派人多次出海寻求蓬莱之地。官家只不过是顺应天道,完成太|祖未尽之大业。罪臣即为朝廷命官,只得忠孝不并,以君父为天。”

        “爱卿真是个妙人儿。”皇帝当初受到孟仲谦多少恶气,如今听到他儿子引经据典这般反驳亲生老子,就有多痛快。

        陆同眸中精光一闪,立刻陪笑着说:“孟凛妙语连珠,不愧是熙宁七年二甲第一名庶吉士出身。”他向皇帝拱手道:“官家,孟凛殿试时写的那篇策论《户部弊政犹如痹症》当年可是颇得吴墨林的赏识,他的才情可见一斑呐。”

        他飞快地睃了眼面无表情的孟凛,意味深长地提醒着皇帝,“为此,当年的状元之争,着实精彩。”

        这就不得不提到皇帝是如何继位的。

        彼时,李顼只是个藩王世子,随着胆怯的父王在京里担惊受怕地过了二十年。先帝下旨分封藩地时父王已经病逝,他去了藩地这才真正过上奢靡逍遥的日子。岂料先帝无子又英年早逝,郑太后便从宗族里选了他充当先帝的继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皇位砸在头上,自然不会想着励精图治。

        陆同记得,曦宁七年殿试时,皇帝看到这篇策论先是夸赞此人精于数术,当他看到将内府支出与太仓国库分开管辖的建议时,一向花钱如流水的皇帝,气得硬是划掉了状元孟凛的名讳。怒斥道:“全天下都是朕的,太仓国库为何不能动用?!”

        在户部尚书吴墨林的力保之下,皇帝想想还需仰仗孟仲谦等人稳定朝局,这才不得已赐孟凛二甲第一名。可惜这位名动京城的才子,与连中三元的名头失之交臂。

        随后孟凛以庶吉士的身份,放着翰林院如此清贵的地方不去,不惜与孟仲谦闹翻,去了南直隶做了一名县丞。相传他是为了一名南京戏子才自降官阶,竟然超越乃父,好起了男风。

        时隔多年,皇帝忘了孟凛是谁不打紧。当着孟凛的面,看似维护他那般地让皇帝想起来,才是陆同的本事。

        孟凛笑道:“公公好记性。罪臣当时所写的策论,如今便派上了用场。陆公公命罪臣暗中打理内府收入,幸不辱命,今岁可为皇上盈利四百万两白银。据臣所知,太仓国库去岁的收入,也不过九百万两而已。”他向陆同拱了拱手:“多谢公公赏识,能给罪臣一个为皇上效劳的机会。”

        皇帝听到四百万两白银,堪比临幸头牌的初|夜那般身心舒畅。

        “陆同这么一说,朕记起来了孟卿殿试这回事儿。”他儒雅端方的脸上一扫纵欲过度后的疲惫,满意地颔首,“爱卿大才,朕心甚慰。朕应允国师,今岁为上元仙君建造上清观二十座。朕还要扩建南宫,四百万两白银朕出一半,剩下的着工部出个预算,内阁拟票来看。”

        陆同知晓最后半句是对着他说的,赶忙应喏后苦笑道:“官家,工部尚书前日里说,今岁的预算已然超了两百万两,奴婢还未来得及将奏疏呈上来。”

        “蠢材!”皇帝脸色铁青,在大殿内踱来踱去,怒斥道:“年初制定的预算有何用?这帮酒囊饭袋,养他们何用!”

        “工部说,今岁黄河泛滥,修建南宫所用的金丝楠木无法顺流而下,只得改道用船只拖送,所以花费较多。”陆同拱手说完,便看向孟凛,目光莫测。

        “哼,全是诡辩之词。”皇帝瞪着孟凛,命道:“爱卿,你听着,再给朕弄四百万两,不,五百万两!”

        孟凛眉眼间蕴着极淡的笑意,温文尔雅中尽显沉稳矜贵,“官家,罪臣可解燃眉之急,只是……”

        皇帝追问道:“只是什么?快快说来,只要你能办到,朕无有不满足的。”

        孟凛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赶在陆同开口前,不疾不徐地拱手,道:“内府收入如今已趋于稳定,却无法短期内完成官家的旨意。若是崇文门税关由罪臣来打理,今岁可为官家筹措白银约八百万两。”

        “官家,奴婢觉得不妥!”

        陆同一脸担忧,颇为挣扎地说道:“当年孟仲谦、吴墨林忤逆官家被判流放,震惊朝野。官家顺应民意,花费多年平衡各方势力,这才有了今日的太平景象。孟家被抄前,孟凛为江都县丞,从九品官职。崇文门税关都督乃是正三品,官家若是颁布诏令,不但内阁、吏部会阻碍,即刻便有御史上疏烦扰您。”

        他颇为同情地看向孟凛,哽咽道:“此次孟凛受奴婢所托,为骊姬送祭,当晚被禁军抓去差点打死。转日京卫指挥佥事王敬便上疏弹劾孟大人与奴婢。奴婢残命一条,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官家遭受非议,孟大人遭受不白之冤啊!”

        皇帝听到骊姬这个名字,不自然地转身,将话到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

        陆同的话,犹如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成功卡住了他想要下旨擢升孟凛的念头。

        正如陆同所说,起用孟凛并连升六级,不但从未有过之先例,更是自打脸面的事儿。可八百万两银子的收入又着实无法让他割舍。

        炼丹需要银子、建造道观需要银子、出海找寻蓬莱岛的船队更需要银子,这还不算南边时常侵扰的倭寇和每年决堤的洪水,岁末还未到来,户部早已赤字,各地税收已透支了十年。他虽拥有四海万民,却感觉是天底下负债最多的穷鬼!

        皇帝负手踱至御座之下的铜鹤香炉前,双目微阖,深深嗅着鹤喙内袅袅飘出的安神香,却依旧无法平复他内心的焦躁。

        孟凛丝毫不意外陆同随机应变的能力,正因此人心机颇深,处处看似为人着想,这才获得了不少重臣的信赖,皇帝更是离不得他。

        而他孟凛,却从不知何为“怕”。

        “陆公公方才的肺腑之言令罪臣动容。公公常年跟着官家清修,思虑之深,臣望尘莫及。不过……”他话锋一转,不以为意地笑道:“罪臣并未觊觎崇文门税关都督之位。陆公公莫急,罪臣还未说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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