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百无一用是空想家
平沃县文物管理所。
唐子末看着窗外大院里的一个中年男人出神。正值盛夏，楼旁树木华盖遮空，绿荫下是在职员工的内部停车场，那个男人就正在一辆老旧的桑塔纳车头前打电话，用的手机是水果5。整个单位的人都知道他的手机已用了五六年。
唐子末不屑地笑：生活真是简朴呢！
她从小就认识这个男人，他是唐四欧的朋友，或者不算是朋友，只是短暂地共过事而已，近几年来已经很少见他和爸爸来往了。
她听不清他冲着手机说什么，但能看出他小心翼翼。她并不认为他是在说什么紧要事，但小心和神秘是周围人说话的特点，大家总是能自然地学会那种语气和表情，是唐子末十分讨厌的不敞亮感。
那人一个不经意地回头，发现了窗户里的她，伸出手朝她打个招呼，又转过身去了。
唐子末也回过头来，准备工作。
“哟，小唐，你今天没跟蔚所去高晟开会呀？”李拜五拿着一瓶饮料晃到唐子末面前，笑吟吟地找她说话。
唐子末抬起头，看他因充满了嫉妒而干红的双眼，笑了一下便俯身继续忙碌。
李拜五习惯了唐子末半死不活的脸色，没被她的冷眼吓跑，继续笑着。人假笑时肌肉要比真笑更用力，她都替他累。
“你爸今天也没来啊？”
“李哥想问什么？”
“小唐啊……”李拜五说着便坐到她对面，一条胳膊搁在桌上，语重心长，“我看你平常除了工作，咱县里各地去的也不多吧？现在到城里住了，去得肯定更少了。也是，咱这灰头土脸的地方也没啥好溜达的，哪有城里有意思，是吧？”
唐子末拿笔指了指自己t恤上印的字：有话直说。
“没啥大事，就想问下你的感受嘛，你觉得城里好还是平沃好？”
“李哥是想劝我去城里找份工作么？没人要我啊！”唐子末说得直接，她看到对方的脸窘了一下，接着说，“我觉得平沃县挺有意思的。”
“有啥意思啊穷哈哈的？整个县的人，包括那些镇子、村里的人，最羡慕什么你知道吗？别的地方拆迁！拆一个院子，镇上给二三套房，还给几十万，别说没什么稳定工作的农民了，连我们这些有正经工作的都眼红，是吧？”
他紧接着眯眼皱眉，这个老气横秋的动作使他显得特别世故，“我最讨厌听什么‘舍不得小时候的院子’‘拆了房子拆散了亲情’这些话，都一穷二白要啥没啥的，有啥可留恋的？那亲情是拆散的吗？那本来就是散的！以前没散是因为都穷，谁也不眼红谁，你说是吧？”
唐子末承认李拜五有一部分说得挺有道理，但她没想要跟他深入探讨，只是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过身，将t恤后背上的字也给他看——
你说的都对！
李拜五嫌弃地皱皱眉，“从哪儿搞来这乱七八糟的t恤……”
唐子末木然看着他，一副有话快说有甲烷快放的表情，如果不说，可以走开了。
“高晟房产上次说项目的会你去了是吧？”李拜五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放在嘴边嗅了嗅，又放回口袋里。他朝门外望望，“算了，还是不抽了，怕有人告状。对了，就旅游开发这项目，你应该知道是县政府和高晟一起搞的吧？我们这儿开发多难啊，好不容易有了点眉目，我听说……你上次好像对这些有疑问啊？”
李拜五弯腰颔首靠近她，再一次压低声音。唐子末脑袋下意识地朝后一闪，但她一躲，他就再往前凑，声音低得像是在说什么惊天大密谋。
“声音不用这么低。”唐子末将椅子往后滑了滑，“再低就只能猜你的腹语了。”
好巧不巧，这时候同事严文新正好进来。她是今春才入职的教育专员，最近正忙着秋季的法考，平常说话做事也都很谨慎。她看到屋内两人脸对脸离那么近，自己倒先脸红了，差点忘了自己进来要做什么。
“我来拿法考资料。”
严文新胡乱地从自己桌上拿了几本工具书就出去了，她缩着肩膀，背影看起来又小心又急迫。
唐子末的目光从门口移回来，知道肯定被误会了，短叹一声。她心脏不弱，对流言纷扰也很习惯，可如果被误会的对象是李拜五……
唐子末宁愿是跟一头驴传绯闻。
而且他这么绕来绕去始终不说重点，她已不想再陪他玩了。
还好，李拜五终于用一贯的神秘语气说到正题，“蔚所因为你的事被上头批评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
“现在好多省的文物局都撤销了，都归到文旅厅，咱省里好像也要这么做呐……”李拜五拖着长长的尾音，这会儿就不怕声音高了，“上面一改，上行下效嘛，我们肯定也会跟着改，如果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这边再出点岔子……”
李拜五故意留了个气口儿，装作随意地瞟了瞟她，不知为什么又把烟拿出来闻了闻。闻烟的时候他也在偷偷觑她，虽然她还是那副死表情，可他知道，她听进去了。
唐子末还是将身体朝后退了退，她实在厌恶李拜五与她离得这么近，就他那咬耳朵的姿态和表情，不让人怀疑他们有一腿都不行。
少顷，唐子末回应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这四个字让李拜五不满，当然，他对她从来都不满，他对什么人都不满。他实在是看不上唐子末那副清高的样子，亏他绕着弯子说上半天，这女的油盐不进！
蔚所长怎么还不把他给开了？
李拜五被她的反应整不会了，“你‘知道’啥了？”
“李哥，我那天就找邱总提了几句建议，你不会认为这能影响得了开发大局吧？”唐子末表情诚肯，“或者，影响了整个省的文化机构改革？然后害你工作不保？”
我要是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就谢天谢地了。
“那倒不会。”
“那你提醒我是为了……”
“哎，就是怕你被领导说，关心一下。”李拜五话锋一转，做起好人来，“年轻人热血可以理解，可书里不是说吗？在寒冷的地方，一腔热血喷出来，比牛粪凉得都快。还是那句话，我们的工作是保护文物，但平沃县也得发展啊，都穷得叮当响还有心思保护文物？嗬！而且现在省里也提倡文旅结合，你知道的。”
“我也没做什么啊！”
“你……”李拜五语噎，“就是随便说说，我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知道那种热血，但我跟你说，百无一用是空想家，没用！”
空想家……
唐子末她还真不是个空想家，她比谁都现实，她若是只会喊口号的理想主义者就好了，那她就真适合做宣传工作，在纸上写那些激动人心的话，感动别人感动自己。
她怎么会不懂开发与保护之间的难权衡？不懂泰山压卵的力量多可怕？为此她翻了多少书籍、看过多少案例，还曾向过世的董继远请教一二，只是，一落到实践就全是纸上谈兵。
她更知道，她与她想做的事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说出来都会被人取笑不自量力的。
“谢谢李哥训导。”唐子末微微一笑。
李拜五说他也曾有过热血，那就，当作是有过吧。
李拜五见她的眼神淡了下来，以为对方被说服，正想乘胜追击多说几句，唐子末的手机响了。
她借机用眼神示意李拜五可以结束了，可对方眼尖，已看到屏幕上的“爸爸”两个字，很想留下来探听唐四欧父女会说点什么机密。不过终归是不好意思，不情愿地起身离开了。
“行，你接你接。”
等李拜五走到办公室门口，唐子末才接起电话来，“爸。”
唐四欧先是嘘寒问暖地问她最近怎么样，在得到意料中的敷衍回答后，步入正题。
“末末，刚刚看到你们蔚所长了，他突然问我你最近是不是在做什么调查，我一头雾水啊！一问，他才说，你有好几次被人碰到去那些文物点还是什么地方去考察。末末，你去做什么？这是你份内的工作么还是？”
“爸，我就是个人爱好。”
“干一行爱一行是好事，可你做事如果让领导不高兴了，那就另当别论了……”电话里，唐四欧压低了声音，他们的确太喜欢明话暗说，“我这边说话不方便，等我下班回去再说。你也该看看你妈去了，我让她弄几个菜，你吃完饭再回市里，啊？”
说完不等唐子末回答就挂了电话。
手机捧在手里，很快锁屏，黑色屏上映出唐子末正在发怔的脸。
有意思。
回想刚刚李拜五那些绕弯子的话，倒与唐四欧这通电话产生了联系。平淡无为这几年，这才只是稍稍露出了一丁点锋芒，就有一堆人过来“问候”了。
唐子末抬眼环视四周，此刻办公室无人，楼道没人经过，窗外也无隔墙耳，可她觉得四面八方都有眼睛盯着她。她这几年有意保持的疏离，在这个小地方其实毫无用处。
唐四欧经常说：人不能太聪明，过分低调是另一种显眼，因为你一旦表现得有欲望，就会被别人看出来。
还真被他说着了。
他还说，晚上要她回家去看看妈妈，语气不由分说。唐子末知道他一定是有事找她，他对她的沟通方式向来都很像领导，儿女情长谈得少，事关紧急谈得多，但每次谈大事总借着小事的由头。所以晚上这个家，是必须要回去的。
唐子末滑开手机，想给董迎春说一声晚上不回去吃饭了，猛然想起对方此时正在和古建保护协会的人一起访古，多半正优哉游哉地享受着众人对她的殷勤呢！于是重重地按了锁屏按钮，打开电脑，督促自己收拾心情好好工作，心里却在抱怨成荃。
这个家伙，派他去护花，都做不到时时汇报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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