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帝京(二十四)
崔滢回到东阳王府宅邸,奉三娘已经等了小半天。
唐梅似乎已经提前告诉过她崔演与郡主的渊源。她见到崔滢时,愕然半晌,眼神数度变换,迟疑地挤出一句:“我该怎么称呼你?”
崔滢一笑,“叫我演世子吧。”
奉三娘又问:“大王呢?唐梅说他有事与我相商。”
“他去廉州了。”
“廉州?”奉三娘听过关于乱军的传闻,她也是领军打仗的人,对地形战局比普通人敏感。骤然一听这个地名,脸色霎时一沉,身子前倾,咬牙问道:“那里正打着仗,兵荒马乱的,他手里无兵无将,去廉州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劝阻他?他最肯听你的话。但凡你说一句,他必定不会去轻身犯险。——或是你又故态复萌,做了什么让他伤心欲绝的事情?”
她情急之下,声音严厉,几近呵斥。
崔滢却不在意,只摇摇头,淡淡道:“你们总以为他做任何事,都是为了我。以前刘公道这么想,现在你也这么想。奉三娘,在你心里,你家大王就是这样一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公子哥儿么?”
奉三娘盯着她,眼神冷厉,没有说话。
崔滢叹了口气,“奉三娘,你还记得他为什么会加入义军,为什么坚持招安,又为什么舍身成仁么?如今涞州的治理成为天下有心之人关注的焦点,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奉三娘仍旧沉默,眼神却慢慢柔和下来。
“他心底里一直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不是高官厚禄来迎娶我,也不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他想做的,是为天下人寻一条崭新的出路,是想去叩问,去试探,去摸索,除了一家之兴亡,除了治乱循环,天下是不是可以有另一种面貌,无论男女尊卑,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都能读书识字,都能过一种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
她不假思索地说,每一句话都似自然而然从心里流泻而出,似乎已经在她心头反复吟诵了千遍万遍。每一个字都灼热滚沸,在心头烫出一路水泡。
骄傲而疼痛。
她问了他许多遍的那个问题,其实早在他自己做出选择之前,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看着奉三娘,问道:“你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么?”
奉三娘捏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她看着崔滢,目光奇特至极,好似今日第一次才认识她。
“我能做什么?”她反问。
“阿泽告诉我,你是接了圣旨来京,圣旨上说,圣上和中枢想了解关于涞州的情况。三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只是想了解情况,诏书往来即可,为什么圣旨指明要你亲来?如今你来了这么久,却一直没有得到召见,这又是什么缘由?”
奉三娘皱眉:“我去找礼部衙门的堂官问过,他们总说上头忙着,让我稍安勿躁,静候旨意即可。怎么,这里头有什么阴谋?”
“是阳谋。”崔滢笑了笑,“他们想看看,涞州城少了你这个明义君,会不会内乱迭起,不攻自破。涞州与其他羁縻州不同,城主并非世代沿袭下来的土人大姓,地方豪强。均天大王已死,后继者又是女子,说不定难以服众。一旦你离开涞州,内乱无人弹压,朝廷就能名正言顺地派人去接管。”
她说得简单,奉三娘却听得头皮发麻,心中一阵阵发紧。恍惚想起,她去青州的时侯,郡主便曾经发出过警言提醒,后来更设法促使大王亲往涞州,出力出策,帮她理顺百吏的关系,定下议事规矩。
大王离开之时,涞州城中文武相安,不论是当年跟从均天大王的流民如刘公道,还是后期投奔而来的不得志文人,都能做到各安其是,若有争端,也是大家按照事先议定的章程,人人皆可畅所欲言,公议公决。
是以她身为城主,能够远来京城,而无后顾之忧。
想明白这一点,她不由得冷笑:“朝廷这如意算盘打得响,可惜是坛子做枕头,只能听个空响。”
又皱眉问道:“你方才说,我能帮到大王?你说清楚,怎么帮?但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赴汤蹈火,我义军上下,若是有谁皱一皱眉头,我砍了他的脑袋喂狗。”
崔滢也不跟她客气,竖起两根白瓷般纤长手指头:“两件事。第一,听阿泽说,圣旨不准你带兵马。你此次进京,只有十几个娘子军。我想,这些娘子虽是女子,却必定是军中良将?”
“自然。”奉三娘傲然道,“严花姑你已经见过。余下众人,没有一个比花姑弱的。你不该现在方告诉我,早知道大王去廉州,我早领着她们随大王同去。”
崔滢淡淡道:“你家大王去廉州,不是去跟人逞强斗狠——正如你所言,他如今要兵没兵,要将没将,本也没资格去跟人迎面对撼。”
奉三娘面上忧色更甚,英气长眉紧紧蹙在一起。
崔滢顿了顿,不忍见她忧急,低声解释:“廉州地势孤奇,前依廉江,后靠四骓山,四周多关隘,他这番去得急,便是想去探查地形,看能不能加以利用。他打算布置疑兵,吓退流民,不会强行与来敌硬碰硬。你放心。”
奉三娘稍微松了一口气,忽又勉强一笑:“倒要你来劝我。你知道我对他……”
崔滢截住她的话头:“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
奉三娘默然半晌,方轻声道:“我明白了。”随即问道:“既然不是要我们追随大王,你问我手下人,是有什么打算?”
“京中最近可能会出现各种乱象,富家大室首当其冲。”崔滢不理会奉三娘的疑惑,径直说道,“你和你的手下最好能搬来东阳府邸,我们彼此有个照应。”
奉三娘眉头一皱,声音一冷:“你想让我们给你当护院保镖?”
“而且是没有工钱的那种。”
她的回答太过爽脆直接,反而让奉三娘微微一愣。
“这对你们也有好处。京中一旦乱起,客栈和行客必定首当其冲。你们全是女子,行迹招摇。客栈之中,三教九流混杂,又无高墙护院,无险可据。东阳王府这处宅子好歹有院墙,有地窖,危急关头,据守两三日不是问题。”崔滢言辞锋利,三言两语把利害剖析清楚。
话锋一转,又道:“再说,唐梅也在这里。你该知道,你家大王心里如何看重这个妹子。你们便看他面上,也该把唐梅照顾周全。”
奉三娘略一思忖,慨然道:“好。这第一桩事,我答应你。但凡我有一口气在,决不让唐梅少根汗毛。”
紧接着又加了一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们能力有限,只能保全唐梅。你的安全,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
崔滢固然从没指望过她们,然而听她说得这么直接,却也未免生出些火气,冷冷道:“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任何时侯,我都有自保的余地。”
奉三娘耸耸肩,目光扫过庭院,昆仑奴如两尊怒目金刚一样分列左右。照壁后的走廊上,一个冷雪般的瘦高个男子抱臂静坐,背上一把宽大的墨漆长弓。
似是感应到她扫视的目光,那人翕然睁眼,冰凉眼眸直直与她对视。
半晌,方才微微颔首,打了个极冷淡的招呼。
崔滢已经开始说第二件事:“你跟我一起,去一趟翰林院国史馆。我已经与礼部陆尚书商议妥当,余者你不用管,只需将涞州城中事务,如实道来。”
“这是什么缘故?”奉三娘不解,“翰林院我知道,戏文里头,翰林官都是极清贵的文人,专管替皇帝起草诏书。可这国史馆又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让我去那里?”
崔滢目光冷亮,声音寒脆:“圣上心里,深恨当初被均天大王要挟着,捏着鼻子认下涞州的羁縻地位。这回虽然叫了你来京城,却压根儿不愿多听人提涞州二字。若不另想他法,只怕你在京城蹉跎大半年,圣上也不会真正召你问对。”
“他不想听,我还不爱讲呢。”奉三娘怒哼,“这狗皇帝重用奸佞,害得天下老百姓没有活路,不是个好人。我若是见了他,说不定两三句话不投机,心头火起,一刀结果了他。”
崔滢见她神色冷肃,不象开玩笑,心头一惊。
奉三娘在军中日久,颇有些刚愎自傲的心性。若是拿皇帝身边众人环拥,刺杀难于登天的话语去劝她,只怕适得其反。
崔滢想了一下,四顾无人,遂压低声音说道:“你杀了皇帝有什么用?朝中未立太子,你此时杀了他,眼看就是一场各拥其主,自相残杀的大乱。乱民在外头步步紧逼,黑水武威两军进退两难,万一边关失守,天下战乱连绵,说不定便是几十上百年的动荡。老百姓更加没有活路。”
奉三娘默然,过了一会儿,勉强道:“便如你所言,留他一条狗命。”
崔滢松了一口气,连忙与她敲定之前的提议:“你信我,你去一趟国史馆,比你杀了皇帝更能帮到你家大王。”
小半个时辰后,奉三娘离开东阳府邸,自去客栈,处理退房等诸种事宜。
崔滢独坐窗前,凝着眉头,一桩桩从头推算,额头冒出细汗。一时竟没注意到日头西下,暮风四起。直到窗外递进一方绢帕,碰到她肩头,方才抬起头。
尖哨子站在暮色中,担忧地看着她。
她接过绢帕,他却并未收回手。长而稳定的手指慢慢抚上她额头。冰凉指腹擦过,一点点抹去那层碍眼的汗。
影壁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崔浩一脸铁青地转出来,疾步跨进东厢房。
“我在佛牙寺等了半日,终于等到郡主车驾,打开一看,里头竟然空无一人。”他收住脚步,这才看清窗前站的人是谁,桃花眼一眯,狠狠盯着尖哨子,直到他一寸一寸,慢慢收回手掌。
“空无一人?”崔滢一时没从紧张的推算中回过神来,抬眼看着他,有些茫然,“她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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