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帝京(十八)
崔泽先下车,酒意被晚风一吹,脑袋晕沉。等崔滢也下了车,车夫赶着马车往回路走,昆仑奴下了马,前行带路。
两人还没走进中院,就听见陈伯气急的声音:“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礼数?东西放下,你们的事情就算完了,只管回去大元帅府复命就是。哪有家下男人一定要见女主人的礼?再说还没完礼,我家郡主都算不上是你们家的人,你杵在这里求见,到底是什么意思?”
满院里只听见他的嘈切,却没有人接话,像是这话已经颠来倒去说了许多遍,以至于来人再懒得回应。
崔泽与崔滢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讶然。加快脚步绕过照壁,便见陈伯正对着一个下人服饰的高瘦男子比划,脚下放了两个箱笼。
陈伯正对大门,一眼见到二人,不由得欢喜:“世子和演世子回来了,席间可是饮了酒?老奴已经备好醒酒汤,正温在灶上,这就叫人去端来。”
崔泽道:“不急,陈伯,这位是……”
陈伯到了崔泽身前,絮絮叨叨地解释:“大元帅府上送了些胭脂衣料,谁知来的是个不知礼节的军汉莽夫,非要请见郡主。郡主回绝,他还不肯罢休,杵在这里,非要等到郡主来跟他说话。真是老话断没错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掠过崔泽,瞬间被他身边的崔滢吸引。他专注地看着这个明玉般的少年世子,冷淡如雪的面上慢慢流露出某种恍然大悟的表情。
崔滢一挑眉,笑道:“劳陈伯费心了,这位是我的旧识。我来与他说道。”
陈伯很快端了醒酒汤来,崔泽坐在东厢房的圆桌边,一口一口慢慢呷着,安静听着来人说自己去西北投军的经历。
“我一个人,了无牵挂,路上走得快,上个月就到了武威军。霍老将军亲自考较,让我做了亲随。这回老将军要往京城送信,我听说郡主也要来京城,就主动揽了这个差使。”
崔滢已经换了一领出风的浅褐色狐裘,浓厚风毛围满脖子,越发衬得肌肤如玉,黑眸含水。闻言笑道:“你之前总骂官兵窝囊凶残,怎么如今倒肯诚心诚意,叫一声霍老将军了?”
来人——尖哨子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我一路上所见,各路官兵,无论什么来历,鲜少有军纪不败坏的。残民害民,搜刮抢掠,各种残酷手段,叫人切齿痛恨。像萧明顾那样的混账,几乎遍地皆是。”
崔泽听唐梅说过尖哨子亡妻之事,同情地望了他两眼。
尖哨子又道:“你当初劝我时说过,即便是萧明顾这样的黑心将军,也曾在边地杀过来犯之敌,立过保国之功。我去了西北之后,亲眼见到武威军杀异族,守边境,方在心中信服了你的话。我如今叫他一声霍老将军,真心实意。”
崔滢点头叹道:“幸亏你是诚心的。霍帅执掌西北二十多年,见识阅历不是你能比。你但凡心里存了一丝丝歹念,他必能察知,不会留你在身边。”
尖哨子摇头:“倒也未必。我心里确实存了一些不恭不敬的念头,老将军却并未理会。”
他看着她,目光大胆直白。
崔滢不由得一笑,想起他那时候说过的抢亲的话。
她在谋划之时,向来从最坏处着眼,绝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援手上。但她依然感念尖哨子待她的拳拳心意。
崔泽咳了一声,出声问道:“曲兄,你从西北方向来,可有经过濉州?那边情况如何?”、
“濉州?濉州守官虽是文官,却是个硬汉子,守城足足一旬,据说连妇女都上了城墙,尽数被烧死。可惜,忠勇如此,却盼不来朝廷的援兵。兵少粮尽,最终在城门力战而死,据说死时浑身上下都是箭矢,便如山里的刺猬一般。”尖哨子摇摇头,脸色沉重,“攻打濉州的义军打的是弥勒旗号,首领称为大圣。原本行事还算宽和,因为在濉州城下损失了七八万人,大圣暴怒,城破之后,下令屠城。”
他话语里有着明显的矛盾。既称赞守军的英勇,却又不肯说一声流匪,反而将攻城者称为义军。
然而崔滢顾不上他这点矛盾心思,她霍然起身:“屠城?为何京城里一点也没有得到消息?”
“因为没有人能逃出来。”崔泽低声道,“李冲六这些日子四处打听,始终没见到濉州逃来的难民,我便猜到是这个缘故。不过这消息瞒不了太久,我估计再有五六日,等附近城池的人有来京城的,消息就会散开。”想起到时候京城的人心惶惶,不由得蹙起眉头。
崔滢脸色苍白:“濉州是不下青州的大城,人口不下数十万,这些人,这些人……”
尖哨子向来冷淡的脸上亦露出恻然之色,没有回答。
崔泽起身去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入手冰凉轻颤。他默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濉州屠城之后,附近的同州、宣州如何?”
崔滢浑身一震,迅速清醒过来。
尖哨子道:“据说屠城次日,同州和宣州就派人送去降表。五日以后,义军入同宣二城,官民夹道相迎。”
崔滢此时已经冷静,点点头,低声说了一句:“他们都怕城破之日,便是百里焦土,血海尸山。”随即又握紧拳头,怒道:“乱军在濉州城下死伤七八万人,必定也是元气大伤。如果同宣二州能跟濉州一样死战,乱军在短时之内,哪里能再找来十数万能战之人?必定只能流窜退守。可恨同州宣州,守官中竟无一个有节气的。”
尖哨子瞧了她一眼,目光颇有些纠结。
郡主敏睿果决之处,令他心生佩服。义军大圣确实曾经说过,濉州之战后,他心生怯意,本已打算退回山地,蛰伏待机。结果次日便接到同宣二州降表,大喜若狂。
若是她在同宣二州主事,只怕如今便是另一番局面。
然而他心中又有些不悦。崔滢的立场坚定无误,他心中却总觉得与义军更为亲切。以至于遇事思量时,自觉不自觉地,仍旧当自己是义军的一份子,与他们一起,共同面对残暴不仁的朝廷与官兵。他们胜,他心实暗喜。他们败,他心有戚戚。
听到崔滢这番简单却冷酷的推演,心知她说的极有可能便是事实,心中甚不是滋味。
崔泽皱起眉头:“宣州距离京城不足八百里,宣州陷落,贼兵若再下扈州、廉州,京城再无护翼。”
崔滢道:“难怪你们来了十来日,就只是宗正见了你们几面,圣上从未宣召过你们。想必是正忙着与中枢处理军情,顾不上你们这档子事。”
掉头问尖哨子:“武威军是否已经奉调入卫京城?”
尖哨子回过神来,摇头道:“今岁入秋早,时气极冷。草原上连降大雪,牛马死了无数,狄戎入寇比往年激烈许多,边境处处告急。霍老将军回去武威后,几乎便没怎么卸过甲衣,日夜在各处督战。今次我奉命入京,便是替将军带口信,务必让小将军在圣上和中枢面前,极力陈说武威军如今的艰难处境,有心无力。”
崔泽道:“西北冷,漠北当会更冷。黑水军面临的形势,一定不会比武威军轻松。”
崔滢低声道:“那就只能靠京中的禁军了。——但愿他们与地方厢军不同,骁勇善战,忠于王事。”
她语气中明显底气不足,崔泽苦笑了一下,转过话题:“这几日霍将军都没过来,想必便是在忙着跟圣上和中枢陈辩。只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崔滢望他一眼,两人眼中都有相同的重忧。
若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圣上强令武威与黑水二军回援京师,虽可退乱军,却难保异族不入侵。
若要防范羌戎,保得汉家江山,社稷便有可能易主。
保天下?还是保社稷?
圣上会怎么选?中枢会怎么选?武威与黑水二军,又会怎么选?
叙旧完,尖哨子起身告辞。崔泽送他到门口,忽然抱拳,深深作揖:“曲兄,若是将来有一日,京师城破,还请你护她周全。”
尖哨子站在那里,眉眼不动,淡淡道:“你不用拜我。我想做的事,我自己会做。”又看他一眼,“你自己呢?你不想护着她?”
崔泽低头苦笑:“我这个身份,总不能一走了之。再说,我还有小妹,还有父母。”想起她曾经提到过的话,轻声道:“她喜欢自由自在,喜欢天山的雪,南洋的风。若是变天,你陪她多去四处走走。”
尖哨子走后,崔泽在门口伫立良久,方才慢慢往回走。
东阳宅邸的侧门外有一株大柳树,树下日常坐着些兜揽活计的闲汉,其中有一人,头上戴着顶极大的毡帽,低着头打瞌睡。
尖哨子离开,崔泽回身的刹那,他忽然抬起头,一张脸露出来,上面满是痂皮深纹,形如恶鬼,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他看向宅邸深处,目光阴冷,如毒蛇,如血锯,如尸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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