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世子(二十三)
崔泽转过叠石山,一眼便看到地上坐着的人。胭脂长裙委坠于地,沾了星星点点的泥土。她坐着不动,似是无法起身。
心口一下子提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便想冲过去。
“你站住。”
他硬煞煞收住脚,抬起眼,一双宝光晶莹的杏核眼冷冷看着自己。
“阿滢,”他有些手足无措,唤她一声,想要走过去,又怕她生气。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她,声音低低地说,“我……你,你别生我气,阿滢,那日我不知道你没用朝食,我没想到姓霍的如此混账,若是早知道……”
崔滢瞄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低下头,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后颈。
阳光照在上面,如同镀上一层溶溶的金辉。
崔泽呼吸窒了窒,心慌慌地移开目光,随她一起往下看。
一双沾了泥的淡红色绣鞋从裙子里露出来。
她伸手,轻轻揉着脚踝。
他暂时从自责中解脱出来,急得踏前一步:“你有没有受伤?我先替你看过伤,你再生气好不好?”
她没抬头,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允许他的建议。
崔泽上前两步,单膝跪在地上,刚伸出手去,虚虚握住她脚踝,就听到耳朵边传来“嘶——”一声倒抽凉气的声音。
崔滢似是不禁痛,整个上半身都靠在他身上,嗔道:“你粗手粗脚,以前是怎么当大夫的?”
崔泽有点呆,看看自己的手,又侧头看看崔滢。她那双黛青色的眉毛拧在一起,盯着自己的目光有点凶巴巴的意思。
“可是,”他皱起眉头,又是担心又是困惑,“我还没碰到它,怎么就这样子疼了?”
他墨漆般的眼眸映着日头,颜色变得浅了些,望着她的时候,从里到外冒着傻气。
崔滢咬了咬唇,再也忍不住,眼中寒冰碎裂,笑意如山泉般倾泻而出。
不敢恣意放声,怕惊到旁人,招来她不欢迎的打扰。只好扑到他怀里,将笑声闷在他胸腔之中,如同一千只兔子在他心口啃咬着,发出细细簌簌、噗噗嗤嗤的声音。
崔泽被她扑得跌坐在地,双手环抱着她,嘴角情不自禁飞快翘起——虽然不知道笑什么。
十来日的辗转惶惑忽然消散,如大雨初收,雷云后金光迸发。
她就在他怀里,那样柔软的身子,那样霸道刁蛮的姿势,用力揽着他的腰,她在他怀里大笑,肆意又偷摸。
她就在他怀里。
心里像吃了一整罐蜜水,甜沁沁的,快要溢出来。忍不住低下头,亲吻她黑鸦鸦的发髻,小鸡啄米样,轻轻地,执着地,贪恋地,一下又一下。
叠石山前引流作瀑,九曲流觞。山后是丈许高的大院围墙。石山与院墙之间宽仅尺许,平时少有人来。
瀑布从叠石顶端湍流而下,击石作响,掩盖住山石后的压抑低笑。
“阿滢,你的脚真的没有问题?”
“……呆子。”
“阿滢,你不生我的气了?”
“生气。”
“阿滢……”
余下的话被堵在嘴里。
阿滢一把将他脑袋拉下去,微一仰头,薄薄的唇贴上他的,还带着甜香酒味的气息缠绕过来,填满他呼吸毛发肌肤。
夏日午后的空气都似凝固的,热得滋滋冒烟。幸而有些湿濡濡的水汽袭来,带来一点点阴阴的凉。
崔泽浑身都被汗水打湿,水汽钻进他薄薄的纱衣,也不觉得凉爽。崔滢一早已松开手,藕百的手臂软软地挂在他脖子上,全身重量都倚在他臂弯中。
她是那样慵懒,便是由她开始的激吻,她也懒得用力,只是放任自己,如同一叶技术高超的轻舟,随波荡漾在他无尽的热情与追逐中,有时候热情如火的回应,有时候又恶劣狡猾地躲藏。
也不知这游戏玩了多久,崔泽猝然拉开距离,胸口剧烈起伏,喘息声音如同雷鸣。
他全身紧绷,四肢百骸灼热,似是只需一星火光,便能炸裂焚烧。目光却依旧痴缠着,纠绕着,分毫不舍得离开崔滢透着微汗的绯红面颊。
心里有巨大的尖利声音盘旋啸唳,在警告他,在制止他,在全力将他往相反的地方拉拽。他置若未闻,不顾一切将她固定在怀里。
他容许自己坠落,坠入无限深渊,身心口鼻,咫尺方寸,全都是她,全只有她。
崔滢早已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面侧躺,阖上双眼,胸脯一高一低地急促起伏。过了许久,方才慢慢平复下来。
“阿滢——”
她放一根手指在他唇间,“嘘!”她轻声说,“你猜,还有多久,她们会派人出来找我们?”
仰起笑脸,眼眸闪耀,“只说有用的,别说废话。”
他捉住她的手,贴在脸上,手指轻轻抚摩她滑腻手背。眼睛温柔地凝视她,点点头。
他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阿滢并不需要他道歉,或是追悔。他们各自做着自己的决定,各自对自己负责。他不需要负担她的那一部分——虽然他很想很想。
他开始一样一样交代:“翠云庵,这是入境途中那座尼庵的名字,母亲已经派人去请了。估算时日,再过十来日想必就能到府。你的亲事,我去找过父亲,他担心你嫁入霍家以后,朝廷为防内外勾结,会刻意压制东阳王府,甚至找个由头来连降几级,因此,心里并不情愿这门亲事。”
她伸手勾住他脖子,直起腰,一只坚实手臂立刻环过来,支撑着她后背。
头偏在他肩上,蹙眉道:“跟我猜的差不多。王爷最怕的就是爵位不保,对这门亲事自然热心不起来。王妃却总觉得这是头好姻缘。不过今日看她对霍高覃的态度,也不是多么热忱……”
忽然脱开他肩膀,明眸盈盈望着他:“是你在王妃面前说了什么?”
“母亲心里舍不得你的。我不过是跟母亲聊天的时候,随口说了些西边的气候产出,民俗风情。她似是被吓到。”
“你骗她?”崔滢了然,勾一勾唇角,笑得如百花盛放,“你学坏了。”忽然又收去笑容,秋霜降临。压低声音,如同威胁:“你可以骗任何人,但不准你再骗我。”
“再?”崔泽一愣,“我以前骗过你?”
“不准说废话。”崔滢横他一眼,复又靠过去,窝在他脖颈处,发丝擦着他下巴,惹得他酥酥痒痒,想躲开又不敢,外加不舍。
随着酥痒而来的,还有股熟悉的幽香,清冽甘甜,也不知是从发丝上渡来,还是衣袖上沾染,又或是她身体——他耳根骤然烧红,不敢再想。
勉力从情潮涌动的思绪里找出一点点清明,“我这些日子在马厩,是在忙一些事情。我没有教小妹骑马。与明义君之间,也客客气气。”
肩上又一空,眼前一花,崔滢面容猝然欺近,杏核眼狠狠瞪着他:“全是废话。”
“是废话。”崔泽安抚地轻拍她后背,感受到手下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我知道你不想听,可我想告诉你。”
等了一下,见她不说话,他又低低地说,“我想告诉你,阿滢,我心里只有你,挤得满满生生,再也放不下别人。我有时候对小妹很抱歉,我该多想想她的。可我管不住我自己。阿滢,我总是想你,我没有办法少想你一些。”
“废话。”她嘟哝了一句,似是十分不屑。可他分明感到,手掌下的身躯慢慢柔软下来。
一道灵光闪过他脑海:她其实欢喜听他这样说的。
手上忍不住一紧,低头吻吻她。唇角悄悄翘起,俊眉飞扬,笑得如一个傻子般灿烂满足。
他的阿滢,聪明又霸道,别扭又骄傲的阿滢,原来也会悄悄吃醋的。
还会死不承认。
他的目光太痴缠,惹得她横他一眼,伸手遮住他眼睛:“说正事。”
“嗯,这些日子,我一旦得空,总约一些官宦子弟去马场跑马。听他们说,皇上龙体不虞,大半月没有召见群臣。各地的匪情军报积压成山,一时半会儿大约是顾不上给霍将军找媳妇的小事。姓霍的总拿京中旨意来压人,其实是虚张声势。”
她扑哧一笑,手指张开一条小缝,容他看见一线阳光。她欺近他,隔着指缝与他对视,目光促狭:“你在诋毁霍高覃。世子,你可太不宽厚了。”
浓密睫毛翕然扇动,弄得她掌心发痒,他低低地笑:“现在是谁在说废话,郡主?”
崔滢移开手,嚣张地宣布:“现在是说废话时间。”
说废话时间啊?崔泽眨眨眼,倏然低头,靠近她耳朵,轻声道:“阿滢,你以前也是这样待我的吗?我怎么认识你的,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是不是就像现在一样,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忍不住自己的心了?阿滢,阿滢,”他声音低沉喑哑,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击中了他,“我竟然一点也不记得你了。你以前是为什么胃疼,又是为了什么从马背上跌下来,为什么你会在涞州城外送我一本书,却不肯见我?”
崔滢再度伸手过去,这次是掩住他的嘴:“不好意思,世子,说废话时间结束。”过了一会儿,手掌下的温热呼吸慢慢平静下来,柔润嘴唇轻轻吻着她掌心。
她收回手,沉凝了脸色,思索起来:“京中既然不会骤降旨意,王爷和王妃也没兴趣结亲霍家,霍高覃单枪匹马,且身份暧昧,在青州掀不起什么风浪。可明义君却不同。涞州城如今刚成羁縻州,是朝廷招降地方匪徒的样板,地位超然,她又是女子,朝廷对她分外优容。她放出择婿的风声,媒人差点踏破客栈大门。她到底想做什么?你妹子今天的反应也古怪得很,你找个机会,好好问问她。”
崔泽一一答应下来。
夏日午后的庭院寂寥无人,风也停了,香也沉了,只有蝉声应和着簌簌的水声,像是无边帘幕里有人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报钟,不觉烦,只招人困。
两人说了许久的话,仍旧没人找来,崔滢眼皮开始打架。
她在他怀里,向来便分外娇懒。干脆不管不顾,合眼酣甜一睡。阿泽聪明得紧,就算有人找来,想必他自己也能应付。
崔泽毫无睡意,他低头看她睡得沉酣的面容。
面颊上带着滟滟的潮红,额头润着一层细密的汗,慢慢汇成一小颗,沿着她侧睡的额头,无声滴落到他胸前。
夏衣轻薄,落脚处很快洇成一小团。
过一会儿,又一滴汗珠沿着相同的轨迹滑落。
满心的燥热情潮慢慢消散,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叠石山前传来鬼鬼祟祟的人声,像是两三个小丫鬟躲在那里聊天。声音不大不小,将将好盖过水声,断断续续送到山后。
一人说,由来都是男方托媒人上门来提亲,从来没听说女方找人上门的,今日可算长见识了。
崔泽抬起头。
另一人说,不对不对,那个霍公子不是说了吗?媒妁媒妁,男方请的叫媒,女方的叫妁。他这算是做妁,不是做媒。
又一人笑嘻嘻地说,哎呀尽说这些没用的,我就想知道,王爷王妃考虑之后,会不会答应这个明义君的求亲。
这声音有些熟悉,崔泽脑海里转了一圈,想起三妹崔沁身边那个丫鬟,叫什么来着?翠浓?翠香?
小丫鬟激动起来,两个人争着说话,意思大同小异:那是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明义君是个什么东西?嫁过人又克男人的破鞋,怎么还敢想着嫁世子?就叫她想上那么一想,已经是玷辱了东阳王府这尊贵无比的门第,沾污了天家血脉的圣洁。
翠香却叹了口气,说,你们不懂的,明义君可是朝廷封的女爵,比城里头所有的小姐姑娘品级都高,嫁妆也是头一份的奢豪。别说别人,便是我们府里的郡主,也未必能比得上她。
小丫鬟不服气,有一个咕唧笑出来,就算王爷王妃答应了,世子也不会答应的。你们没听说吗?世子喜欢他那个养妹的,非她不娶呢。
翠香舌啧啧,可明义君说她跟那个养妹很投缘,愿效娥皇女英哦。
啥叫鹅黄女婴?
笨蛋,便没读过书,也没听过戏文?那是说两个女的,一同嫁一个男人,不分大小。
咋能不分大小呢?谁是妻谁是妾,这总不能混淆吧?要不家里还不翻了天去?
崔泽侧耳听着,一双英挺剑眉渐渐蹙起。
臂弯里有了动静。
他低下头,正好撞进一双幽深隐微的点漆眸中。酸麻手臂抱她坐起,轻声说道:“不用去问小妹了。”
确实没有必要了。崔滢恍然,难怪唐梅言辞激烈,痛哭着说“受一辈子的委屈”。
静了一会儿,忽然皱眉:“唐梅说,是因为我做错了事,她们才想出这个办法来补救。我做了什么?”
两人目光相对,从对方眼里看出茫然。
崔泽揽紧她,低头吻吻她额头,“别管她们想什么了。我待会儿去跟父亲母亲说明,明义君是女爵,麾下又有城池军队,东阳王府避嫌尚且来不及,岂敢高攀?”
“你说的这两点,明义君和霍高覃不会没想过。他们敢提出此议,必定还有后手。”
崔滢叹口气。撑着额头,有些不耐烦想了,自暴自弃地嘟哝,“要不,你娶了她们罢。你能照顾唐梅,叫你养爹养娘放心。将来若有事,东阳王府有涞州城做靠山,也不至于覆巢之下无完卵。”
崔泽还没弄明白她这个“将来有事,覆巢之灾”是什么意思,心里头已经骤然收紧,连带着两条手臂如同铁箍一样,将崔滢用力圈在怀里。
直到崔滢弯起小腿,朝后踢了他两下,方才回过神来,一点一点松开她。
崔滢白了他一眼,鼻音浓浓地轻声骂一句“呆子”。
他抱着她,右手伸过去,替她把之前睡觉时蹭乱的发丝抿在耳后,声音跟眼珠子一样,乌沉乌沉的,“阿滢,别跟我说这种笑话。我不爱听。”
“你之前不是说……”说了几个字的埋怨忽然中止,崔滢顿了顿,烦恼地道:“算了,不跟你翻旧账。你抱我回去罢。难怪没人来找我们,原来本就是要背着你,说提亲的事。”
夏日午后的日头最烈,浓荫只及树下方寸,地面似蒸笼般透着滋滋滋的热气,便隔着丝履,也觉得脚心燥热。
崔泽是男子,穿的鞋底加了牛筋,耐磨防烫。他抱着她出去,岂非天经地义?
崔滢懒得替他想应对他人诘问的方案,反而垂着小腿,晃晃悠悠,十分悠闲。
绕过叠石山,崔泽没有往海棠园走,找了条有树荫垂萝的长廊,一径走去。
没多远就看到崔沁,她站在长廊边上,局促地看着他们:“世……世子,郡主,王妃命我来请两位回席。”
崔滢一挑眉,抬眼去看崔泽。
他依旧稳稳地抱着她,面色如常,微笑道:“多谢三妹传话。郡主方才摔倒,许是扭了脚踝,一时半刻不能行走。我先送她回屋,安顿好后再回去。”
崔沁最开始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就像是被火烫了一般,垂低眼皮,死死盯着脚下的方砖地面。
听崔泽说完,低头说道:“好,我这就回去告诉王妃。”行了一礼,匆匆回身走了。
崔滢望着她背影,皱起眉头:“她怎么也不对劲?”
https://www.lvscwx.cc/books/44121/44121762/2638398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vscwx.cc。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m.lvscwx.cc